邯郸城南,街市上人烟茂密,生意较以往更繁盛。直到中午集市都没有散,售卖稀奇玩意的摊贩不想走,忙完田里的农客刚赶来的。街上所有店铺都大开店门,好像一张张巨大的嘴,等着来往顾客送钱进去。自从“癞老大”销声匿迹后,这里的街市生意再也没人搅出动静了,但是也没人会看谁嘴脸刻薄、喜欢占便宜就故意讹上一讹。
天惑重新走上平日厮混的街,踏着被赶集人踩得热乎乎的地面,心里觉得舒坦极了。
这时天心不知从哪冒出来,远远地朝众人挥手。他今天心中说不出的心绪难宁,因此早晨的天律修习也放下了,独自一人在邯郸城中闲逛。
他分开人流,凑到几人跟前。
“你小子去哪里了?下次出门留个信。”天惑说。
天心点头称是。“师兄,我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你说在这里你声威颇重,怎么你一路过来没人向你问安?”他问天惑。
月风抿着嘴,免得笑出声。
“天惑师兄这叫大隐于市,不与俗人网来。天心你是第一次来邯郸吧?我看师兄自然会给带你见见世面,我们也跟着沾沾光。”若冰接着道。
天惑在几人中最年长,因此除了天心外其他人也称他为师兄。
百家门派中的修行之人,同门内的常以辈份相称呼,各派修士相见多以道号相称呼。天惑从前常称呼月风为“司马小少爷”,只因为天惑与其父亲同在军中虽然是从属关系却平辈论交,俗世中是其叔父长辈。而月风是鬼谷子直传弟子,比天惑师父苍古先生辈分还要高,算是天惑师祖辈。因此这几人间,互相都是用道号称呼,省去了论辈的尴尬,也省了各种礼数。
他年仅三十,众人中不仅年纪最长,个头也最高,浑然是大哥模样。这下到了他厮混多年的邯郸城中,又被若冰一抬举,于四海四平八稳地说:“几位师弟、师妹,我这师兄不能让你们白叫,今天你们有口福了。”于是天惑领着众人到了最繁华的街上,挑了一个大门最宽大的一间酒楼做东。
月风从小在城里四处玩耍,自然知道这里是邯郸城中最气派的酒楼,一二楼经营餐饮茶酒,再往上数层都是客栈。邯郸是赵国都城,王城之中最好的客栈也是赵国中最好的客栈,寻常人稍微看起来含酸点,还没进门就被轰了出来。除了官家驿馆外,富贵闲人,各国王族来访赵国都爱到这里宴请、茶饮。
天惑带着几人来到大大张开的厚重朱门前,朱红的嘴似乎等着他们的金银喂饱肚子。门匾上有烫金大字“悦来楼”,匾牌上右下角两个小字“郭开”,原来题字的是赵王重臣郭开,难怪悦来楼生意兴隆,从没人在这惹是生非。
迎门的小厮,见四人过来,一个普通衣着的威猛壮汉汉在前面带路,随后一个英俊的持棍少年一看便是个没什么银两的穷修士,最后一个英挺不凡的少爷倒想正主,他身旁还有两个花季雨季的绝色少女跟随。
小厮眼前放光,先迎到天惑面前说:“兄弟,这是哪家家公子来用膳了?”天惑笑着说:“擦亮眼睛看清楚。谁是你兄弟了。”小厮重新打量下天惑面孔,抖着手指后退两步说:“癞老大!你要闹事我······我就叫人了。”
天惑抛出两个铜币,说:”记清楚了,大爷我道号天惑,正儿八经的修士,是来与师弟师妹们吃饭的。“小厮见飞起的打赏,脸上又笑出一朵花,一边麻利接住,一边说:“是,天惑先生大驾光临,请,请!”他引了众人来到二楼靠窗处的一张空桌坐下,转身就下楼去,走回大门口嘴里自言自语:“这地痞无赖的霸王癞老大取个道号怎么就成了个有头脸的修士,还天惑先生,我呸!”他自说自话,而眼前进门的一对男女听了正着。
小厮见男的眉清目秀,他身后的少女比起刚上楼两名美得都想画出来的;两人都穿青色衣衫,衣着样式简单,但确实是上好衣料。小厮心想今天真是长了眼福,却不敢多看,弯头低腰赶紧领着两人上楼,就在紧挨着天惑等人的一桌坐下。
天惑早已替众人点好佳肴,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鸡鸭鱼肉、酸甜苦辣一应俱全,又叫了几斤酿酒。月蝶从来只知果腹,才知天下还有这样从未想过的美食,若冰动筷子尝过后食指大动,两人谢道:“天惑师兄盛情,我们就不客气了。”
月风见天惑破费,也是落筷如雨。上次他义兄的两个金丸子可是天惑在“保管”。天心客气几句,也是闷头大吃。
他们邻桌的两人坐下后,清秀男子对那女子一阵关切询问已毕,他见对面一桌人中有一个身穿白衣,醒目鬼字在背后印着,吃起饭来犹如打仗一般激烈,眉头一皱,又听一个高壮男子被称为“天惑师兄”,他回想起小厮在大门口的随意言语,暗付:“鬼谷派的灭门案天下已知,这小子竟然还敢装成鬼谷派的人。这些人装模作样,只怕是专骗吃喝的。”他用手轻拍身边女子手背,轻呼:“梨婉。”接着用眼神示意,让她看对面白衣上“鬼”字。梨婉会意,说:“哥,咱们快点吃完回住处。”青年点头。
月风才吃了半饱,见月蝶、若冰正看着自己偷笑,才反省到刚才狼吞虎咽太甚,忘了还有佳人相伴。他堪堪一笑,月蝶给他夹菜说:“你快吃吧。”若冰说:“难怪你长得飞快,饿鬼一样能吃。”说完却不客气,也抢着夹菜,与他筷子斗在一起。
天惑见几人菜盘刚端上片刻就一扫而光,心中有些肉疼,还是强撑面子,又叫来小二点了几道不同菜色。
一会听楼上两道哭泣从楼上而来。楼梯上,奔下一个妇人,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婴儿稚嫩的哭声撕心裂肺,妇人也跟着哭,哭得双眼无神,嘴里一路念着:“我可怜的孩子啊!”
二楼有年长的热心老妪问怎么回事,妇人听到询问仿佛落水人看到稻草,带着哭腔走过来回答:“这可怜的孩子才生下来没几天,全身发红一直哭喊,几天没有吃喝啦。”热心老妪说:“这样的孩子我见过不少·······”妇人不等说完,已经嗵一声,跪在她面前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啊!”老妪把她扶起:“我也不是大夫,只是活得久了走南闯北见的多。赵国王宫里的御医有可能治好,你该想办法去找御医,不然只能看孩子能不能自己扛过去了。”妇人见希望破灭,一时竟然呆住,由跪转而箕坐,只剩下孩子尖锐不止的一道剧烈哭声。
这时,兄妹那桌上的梨婉已经听了清楚,她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走去。她同行的哥哥见了,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笑,依旧慢慢享用美味。
梨婉走近一看:妇人抱着的是个男婴,哇哇疾哭,中力充沛。她脸上的升起笑容如花朵绽放,轻拍妇人肩膀,问:“能让我看看这孩子吗?”妇人一愣,见这姑娘年少美貌,即便好心又能有什么用呢,于是答到:“你真是好心姑娘,只是这孩子只怕······”她说一半又放声大哭,盖住了孩子的哭声。
梨婉提起几分音量,穿透了哭声,说:“我看这孩子有救,能让我看看吗?”妇人声音嘎然而止,她满脸的质疑在这少女充满自信的眼神与点头中稍微缓和,她拉着着梨婉,如同拉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激动说:“真的吗?!”梨婉点点头,眼中的充满安抚,妇人只觉心中莫名安定,慢慢将孩子托给她。
梨婉把婴儿小心翼翼捧起,轻放一面空桌上,揭开包裹的被褥,查看了会眼、舌。接着她从行囊中取出一个梨木雕花小盒,取出几枚银针,分别捻入婴儿的腋下,两肋经脉数处穴位。月风早以神识探查,感到梨婉几针分别带着浓郁木元灵的气息,竟是用灵力施展的医术。
梨婉似感到这边有看她,抽空抬头来看。
月风早就停住了餐桌上的恶战,拍拍埋头餐桌的天心,唤他看这少女怎么救助可怜婴儿。
天心将头抬起,含着一嘴饭菜望过去,嘴巴吧唧吧唧的咀嚼像含住了一块大石子般止住了,如同第一次见人行医般。
梨婉见他们和其他食客都一样目不转睛关注婴儿这边,其中一道目光灼热得让她心里脸上有些发热。她排除杂念,交替捻动婴儿身上的几枚银针,不到两刻时间,孩子升上已经不再通红,因为感到舒适沉沉睡去。
梨婉对妇人说:“好了。这孩子要以母乳喂养,不能再喂别的谷物。”妇人见孩子安静睡着,看起来好了许多,连忙点头,说:“谢谢姑娘,我……”她说着便要跪下。
梨婉早就扶住她,说:“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吃多了谷物。”
妇人说:“你真是神医!这些也知道。昨天孩子胃口好,就多喝了一碗米粥。”她抱着孩子不断夸奖梨婉,从钱袋中取出一小把亮闪闪的金币要酬谢她。
梨婉只说举手之劳却不愿受酬劳,拉扯间,她哥哥淡淡说:“赶紧照顾你的孩子吧。我们不缺金银。”妇人这才再三道谢离开。
梨婉脸色严厉些,却依旧温和地说:“梨升!她也是一片好意,何必这样冷言驱赶。”梨升说:“妹妹,天下人本就凉薄,今天你对她有恩她才热脸相迎,明天她安然无恙可不会管你死活。”梨婉说:“你既然看不惯,让我一个人行医济世岂不好。”梨升说:“好妹妹,你别生气了,我怎么会不管你,以后都听你的好吗?”梨婉叹口气软语劝说:“哥,你一路总是和人口角、动手,待人和善些总不是什么坏事。”梨升说:“好、好。都听你的。”他听梨婉又叫了哥就放心了——她生气时从来直呼道号,不叫他哥哥。
另一桌上,天心慢慢嚼干净嘴里的饭,吃饱了犯困般走神。
若冰、月蝶见了这梨婉姑娘差不多年纪,却医术高超,两人互望一眼,都轻轻点头;天惑、月风见她妙手仁医,又美若仙子,也对兄妹两心生出结交之心。
天惑举起酒杯,来到兄妹两领桌旁,对梨升说:“这位梨升小兄弟,在下道号天惑,对令妹医术佩服得很。同是修行之人,我对邯郸熟知,你们初来乍到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都能帮上一二。”天惑本来是一番好意,梨升一来刚受了妹妹的脾气,二来听他自报家门,正是迎门小厮口中“地痞无赖的霸王”,本想呵斥他一番,又想起要待人和善,于是硬邦邦地说:“不必费心了,告辞。妹妹,走了。”
不等天惑说话,兄妹两人起身就走,好像躲避瘟疫一样。
两人走到楼梯口,小二说两位的帐有人付了,恭送两人离开。
天惑呆在那里,哈哈两声又回来坐下。若冰笑说:“天惑师兄,你这样子太凶,吓人,难怪别人不领情。”天惑说:“生下来就这样,那能怪谁去了,难道长得不俊还有错了。”月风说:“没错,没错!只是我看着眼熟。”说完大笑,“像我屁股”却没说出来。月蝶听过这典故,用力忍住才没把茶水喷出,若冰急忙问她,两人耳语片刻,若冰哈哈大笑。
天惑干了一杯酒,突然把两手抱胸说:“有什么好笑?你们说说真长得像月风屁股了吗?”月蝶装作没听到,细品佳肴,若冰一时也不知怎么回他,天惑又自言自语说:“难道长的凶就不是好人,什么道理。”月风一笑说:“你是好人,只怪你,这几年没做好事。”若冰说:“好了,你看我们都不怕你,知道你是好人,以后记得多做好事。”
天心终于吃完,他突然猛拍天惑的肩膀,大笑不止。
“你手轻点……发什么病了,要不要带你看看。”天惑挥手挡住后面几下。
天心连连点头。
“病得不轻。”他师兄瞥他一眼便起身了。
天惑带着师弟师妹们,闷闷不乐地结了账。他在几人前讨了个老大没趣,随后心情由郁闷变得有些郁结——这帮家伙怎么吃了这么多,一顿饭就吃掉了小半个金丸。虽然他也没少吃,不仅吃,而且狂喝。
集市散了,众人也没什么好闲逛的,于是五人一起回到道湖谷。
第二日一早,天心又没了踪影。
几人心想明明嘱咐过他出门留信,谷中不可能有外人进来很安全,他该不会在外面时有什么意外发生吧,只好出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