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牢设置在淮河水下,他们从桥洞里出来时,天已经大亮,阴潮的风扑面而来,却带着一丝刻骨铭心的凉意。
李怀箴少了一条胳膊又中了毒,根本无力回天,他们将他救出来时,他便已经故去了。
看着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又是同年同日同时生的兄弟死在眼前,阳柯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在景城寻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李怀箴安葬。
安葬完毕之后却已经日落西山了。
只在一瞬间,阳柯仿佛换了一个人,那个天真活泼,对什么都新奇感兴趣的阳柯似是已经埋在了昨日,埋在了李怀箴的墓穴中。
萧雨兰沉默着带着两人去了码头,此时码头正停靠着一艘商船,商船上正挂着一只特别的旗帜,她瞥了一眼,便不由分说地将几人带上了船。
“娘子!”船上的银耳见到萧雨兰竟是泪流满面,“娘子,婢子接到娘子讯息便很快寻来了,娘子一切可还安好?”
萧雨兰沉默地摇了摇头,她本想同阳柯解释一番,可看如今这情形,她怕是有心解释,阳柯也听不进。
她只好道,“给公主准备一间厢房。”
银耳琢磨出了些不对劲,但又不好说什么,便先应下了。
为了给萧雨兰准备吃食,红枣姗姗来迟,见她这副模样,红枣也拿不定主意了,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后的薛丘。
薛丘示意她退下,便一把将她拉进一旁的船舱,她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好半晌才柔声道,“若是想哭,便哭吧。”
萧雨兰动了动眼皮,泪水不争气地全都往外冒,衣襟瞬间湿透,她也不知怎么地,她也不想哭,可听薛丘这么一说,她竟真的哭了。
李怀箴虽平日里不大爱说话,一说话便会将所有话题终结,但他是个好孩子!他才八岁,竟以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权利,真的比命更重要吗?
薛丘头一回见她哭得如此伤怀,一时之间更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半晌,他才道:“若是那块玉牌对你很重要,我想办法将它拿回来。”
“不必了。”萧雨兰苦笑一声,“那玉牌不过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一个念想罢了,如今丢了便丢了吧,反正就算没了那块玉牌,我也一样念着我母亲。”
她默默地将眼泪擦干,眉眼突然犀利,“薛郎君,小女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薛丘点头,“你问。”
“在你们这些权谋政客眼中,我们这种人的命是否都是些可有可无的棋子呢?”她直直的看着他,墨黑的瞳孔仿佛要将薛丘整个人吞噬殆尽。
仿佛一阵来自深渊的呐喊,绝望又尖锐,刺痛人心。
薛丘的心颤了颤,弱肉强食权谋手段,这些都是想要扬名立万想要往上爬的规则,他实在无法同她解释,也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失望、流泪。
萧雨兰沉声道,“既然已经有人来接了,薛郎君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了,我这便不久留了。”
薛丘诧异,“你……”他为了她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她竟翻脸不认人,这亏他可吃不得!“三娘这是要卸磨杀驴啊。”
“你可不是驴。”萧雨兰豁然起身,指着舱内摆放着的食物道,“吃完便走吧。”
“三娘。”薛丘叫住她,“你就不想同我解释一番吗?”
“薛郎君如此聪明过人,应该能猜得到吧。”萧雨兰道。
薛丘微微一笑,“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一个京都贵女竟拥有一艘商船,还真叫人难以置信。”
“那实在叫您失望了,这艘商船的确是我的,与武安侯府没有半点关系。”
薛丘问:“慕容夫人可有将你母亲给你的嫁妆如数奉还?”
萧雨兰眸子一闪,竟不知他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些就不必薛郎君操心了。”
薛丘有些伤,“三娘,好歹你我也共患难了一番,怎得还如此疏离?”
“薛郎君大约不知道,小女就是这般卸磨杀驴的性子。”萧雨兰继续冷言,“若没什么事,小女这边下去休息了,今后,后会无期。”
如今她也算得上是个自由之身,实在不想与他有太多纠缠了!眼下若是能好聚好散,便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她还未走出半步,船上竟突然骚乱了起来。
红枣慌张得跑了过来,将她紧紧护住,“娘子,有刺客!”
萧雨兰迅速回头看了薛丘一眼,然而薛丘却仿佛一道黑影,早已经从船舱里消失。
过了好一会儿,薛丘再次进来,又丢给她一串玉石。
看都不用看,那玉石上自是刻着“佟”字。
“这批人当真是穷追不舍。”薛丘跽坐下,将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娘子,这玉石……”红枣那般冷静的人,竟也险些惊呼出声,“这玉石婢子在佟栖身上见过。”
萧雨兰揉了揉脑袋,心中那刚刚清晰的想法,在方才又模糊了些许。
“你先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红枣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萧雨兰这般情绪,也不再久留,转身离去。
萧雨兰近前,低头看向正在喝酒的薛丘,“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抵在唇边的酒杯微微一顿,甘甜得酒顺着滑入口腔,他微微一笑,“也不知这两批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萧雨兰拧眉,她记得薛丘说过,至少有三批人在追杀他们,阳军师已经撤了,那么还有两批人。
只是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丘的样子,明显是知道些什么,可看他如今的态度,似是不想说。
她顿了顿,道,“薛郎君,还请你知晓,你我如今在同一艘船上,还请你告知。”
这应该萧雨兰头一回在他面前低头,薛丘顿时心中一暖,得意的情绪迅速飞上眉头,然而很快,他便正了正情绪,将手中的空酒杯递给她,“给我满上。”
萧雨兰暗自咽了一口气,恭敬得给他倒了杯酒。
薛丘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为了防止刺客再次袭击,商船连夜开船,夜晚的江面暖风习习,透过窗户吹得他二人神清气爽,丝毫不像是刚经历过生死。
薛丘微微挑眉,声音却异常柔和,“在此之前,还望三娘告知,你与梁氏之间的关系。”
“这与梁氏又有何关联?”萧雨兰蹙眉。
薛丘似笑非笑,拿起酒杯,再一次一饮而尽。
萧雨兰无奈,只好道,“她是我的掌柜。”
事已至此,她只能将自己偷偷出府做生意,又偷偷在江南创下产业之事说一半留一半得告诉了薛丘,说的薛丘惊讶得连酒杯都端不起来了。
在他眼中,萧雨兰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娘子,就算前世里将她娶进门后,她也是端着温柔贤惠大方懂事的性子,没想到她不仅不是那样,反而独自一人创下了一份产业。
兰馨斎他一直在注意着,每每见她进出,他都只是认为她对糕点很是喜爱,但也是喜爱罢了,没想到,她竟是兰馨斎背后的东家。
薛丘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说完了。”萧雨兰道。
薛丘放下酒杯,细细得端详起眼前的女人,眉眼娇媚却明亮,身形较小内心却强大,温柔却又坚韧,凶起来时睚眦必报,有时还有些小泼辣。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突然一杯酒扑面而来,直接将他乱飞的思绪浇得一滴不剩,他猛地清醒过来,在江风的吹拂之下显得有些狼狈。
却听萧雨兰道,“薛郎君,请你自重。”
薛丘轻咳了几声,以缓此时的尴尬,“想必你应该记得梁氏的夫君到底因何而死的吧?”
“说是路遇流寇。”萧雨兰不耐烦地蹙起眉。
“流寇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杀害一个身怀武艺之人。”薛丘道,“大瑞日渐强大,皆得益于陛下的明智治国,然若无强劲的抵御之力,便会被宵小之徒觊觎。”
萧雨兰一点就透,“你是说,梁氏之夫是细作?”
与萧雨兰寻到了同一步伐的薛丘突然兴奋了起来,那双明眸仿佛放了光,“他画了一副大瑞军事布防图,但还没来得及交出去,便死了。”
“只是那人伪装得极其隐蔽,只知他是细作,却不知是哪个国家的。”他顿了顿,“你的掌柜梁氏,应该是不知情的。”
“这我知道!”也不知是知道了些她不愿意知道的事,她情绪一上来,竟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薛丘看他这般可爱模样,不由得嘴角上扬,悄咪咪得给她倒了一杯,“所以这另外两批人之中,其中有一批人应该是为了这个布防图来的,他们应该已经查到你是兰馨斎的东家,怀疑那布防图在你手上。”
萧雨兰冷笑一声,这些人还真是异想天开,随手又喝了一杯。
“还有一批人,便是佟氏暗卫了,是吧?”萧雨兰道。
薛丘微微颔首。
萧雨兰喃喃道,“怪不得最近我寻不见佟栖了,原来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就不纯。”
她顿了顿,“但也至少告诉我,到底要我给什么吧!若是告诉我,难道我不会给吗?”
红枣担忧自家娘子的身体,给她备的是烈酒,为的是想让她喝了酒好好休息,如今这酒还真是起了作用,才两杯,她便觉得脑袋沉闷,竟有些昏昏欲睡,连说的话都有些醉言酔语。
薛丘见她这般模样,不由有些心疼,未免她再喝,便只好一记手刀下去,叫她晕在了自己怀中。
感受着怀中的温香软玉,薛丘不由叹了口气,这些日子的提心吊胆,再加上李怀箴的死,已经叫她心情疲乏,如今又知晓了这种事,她内心自是有些承受不住的。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叫她好好睡上一觉,好好调整自己的心情才是上策。
微风浮动,惹得烛火摇曳,看着萧雨兰那张由于醉酒而红扑扑的脸,他不由心间一动。
醉意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胆子一下冲昏了头脑,他喉结滑了滑,竟在那张娇嫩的脸颊上印了一下。
他怕她醒来后,便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