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半开的窗户剥啄一响,月风与赵正停止了交谈。窗外有一个身影拢在一身黑氅中,透过宽大的衣物依稀可辨出是个女子身形,她不说话背着屋里。
“她在窗外等了许久,肯定是单独找你。”赵正神念传给了月风。
“段飞先生何不进屋一叙?”月风笑盈盈地说。
“凉亭等你。”黑影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月风无奈看看赵正点头,便起身去了。来到凉亭中,只有女偶在。月风以神识一扫,竟察觉不到段飞在哪,心想段飞先生隐藏神形的术法精妙,应该是浑天教独门之秘。
女偶转身抬起手来,手中握着着一个椭圆的扁牌,外观乌黑、样式古朴,边缘装饰符文并点缀兰花,美中不足的是略有残破。一经催动便发出一丝及其微弱的灵力,若不是月风元神强大、神识敏锐恐怕也发现不了。
“这是什么?”月风问。女偶把它塞到月风手里,说:“上古传下的一件神器。”
“你还是留着吧。”月风不敢接受这么珍奇的东西。一件神器,足以让许多修士拼个你死我活。
女偶面无表情看着他。“这件神器名叫神音符本是大禹治水时炼制,虽然有些破损,但还是极有用。而且要两个人才能用。”她一扬手,手中拿着另一片一模一样的事物,“千里之内,两人可用神念传讯。不过以前在天地大战中稍有损毁,每个十二时辰才能用一次。”
月风把神音符反复看了几遍,说:“能聚神念千里不散,果然是件神器。”
“你独行时有什么极难的事千万不要逞强,以神音符传讯,七国多半的属地距离云梦山也不过千里,我到了云梦山便把手中这一半交给苏颖长老。”
“你是要回门派中去了吗?”
女偶点头:“我这趟回去本门,做好抵御天网的准备。家父——本教教主——让我代为叩谢重塑本教术法的恩德。”她跟着跪下叩拜。
月风不等她膝盖及地已经用双掌拖着她双肘,把她拉起。“修行中人本该守望相助,反而这一路辛苦段飞先生了。不过这神器我不敢取为己用,神农派众人安全到了云梦山你就快回本门吧,到时我回了鬼谷派便与你湘西互传神念用于通信。”
女偶定了会,点头,无声离开。
月风心想:“月蝶让我小心段飞先生,怕是多心了。”
他呼吸着清晨的空气慢慢踱回屋子,梨落长老红着眼从走廊外急冲冲过来。即便被梨渊一路追逐她也没掉过泪,不知什么事情令她急成这样。
“道主,你见过木瑞吗?她……她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摇头,昨夜他隐住了所住屋子的一片空间内神形,神识也收缩在那片空间,没发觉别处有什么异样。
“昨夜她回去歇息,才不久二长老就发现人没了。大家找遍了悬壶堂前后都没找到。”
“有没留下任何痕迹?”月风问。
“她的房内一切如常。她从小就很听话不会乱跑,这……”梨落说着语不成声。
赵正已经被走廊上的声音吸引出来,安慰道:“梨落姑娘你别着急,我和月风先生昨夜没发现什么人出入后院。”
“是。”月风说,“我和大哥去街上走走,说不定就找回她了。”
梨落用袖子掩干泪水,说:“我也同去。”
赵正说:“你安心待在门派中等待。”赵正的话听来自有一股让人安心的魔力,她点点头送两人出门。
“告诉神农派其他弟子也不要独自外出,如果再有人无缘无故丢了可就麻烦了。”月风临走前说,梨落答应了。
月风与赵正远离悬壶堂,望着空荡无人的街道,这才说话。
“贤弟,莫非是昨天碰见的梨渊潜回来滋事?”
“多半不是,他单独追着梨落与木瑞,肯定是为了私事,所以没调用大批死士。昨天他吃了亏,以他多疑的性子绝不会趁我们在单独来冒险。如果他带着大批死士来围剿我们,昨夜我们也没工夫畅聊了。”
“贤弟说得有理,城门未开我们先在城里找寻吧。”
两人便沿着街道快步而行,找了近一个时辰也没有发现,又绕到城外。
刚来到一个小村子,便听到一个女孩的哭声,两人一喜几个起落就到了声源处。
只见哭的人也是十来岁样子,光着脚坐在门槛上,是住在村里的孩子,并不是木瑞。她见眼前冒出两个陌生人,警惕地停住了哭声,看清两人衣着样貌又接着啜泣。
“小妹子,你怎么一早在这哭?可是有人欺负了你?”月风问。
“你们是谁?”小女孩抹掉泪水问。
“我们是路过的,在这附近找人。”赵正说。
小女孩蹭地站起,拾起门板旁的一根破扫帚喊道:“走!这没你们要找的人?”
两人大奇,她又怎么知道我们找谁。
“你别激动,我们没有恶意。”月风说,“你一个人在家吗?”
小女孩挥舞着扫帚,横在门口,瞪着眼睛看着两人,似在隐藏屋里。
赵正用眼神往屋里示意。小女孩眼前一花,月风已经闪身进了屋子,屋里有微弱灵力波动,他们怎能发现不了?
一个破旧的柜子后,一个少年正缩着身子尽力隐蔽身形。
月风失望走出来,说:“不是木瑞。”他笑着跟小女孩说:“我们找的不是他,你不用怕。”
小女孩啪一声把扫帚丢地上,哇哇大哭,屋子里冲出一个少年来对两人怒目而视。
“你们干什么欺负我妹妹!”少年的手还在颤抖。他这时站直了身子显得单薄,唯有眼中饱满精神,虽然不过十一二岁却已经有二境兔髓修为。
“小兄弟别误会了,我们只是路过的。”赵正见不是木瑞,转身就要走。
“你们鬼鬼祟祟闯进我家,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少年扬起扫帚用力朝赵正劈下。
赵正头也不回,袖子一甩,带起一股疾风把少年逼退了几步。少年站稳后却不服输,又冲了上去,这次月风抓住他的手说:“小兄弟,我们见有人在哭,被引来这里,干嘛大打出手。”
“你们这两个韩王的走狗!我跟你们拼了!”少年见手扯不开,恼羞成怒喊道。
“放了我哥哥!放了我哥哥!”小女孩已经过来跪在少年身前挡着。
月风哭笑不得,什么韩王的走狗,这兄妹两肯定是误会了。他松开手,右手食指在少年手臂上以凌虚一指拂过,用上了点穴巧劲。“你们认错人了,我们不是韩国人。”
那少年觉得手上酥麻无力,知道眼前的人绝不是自己能对付的,也没必要跟自己撒谎。“你们不是韩国修士?既然不是来寻事的就快走吧。”
“哥!”女孩喝止他,依旧跪着,说,“两位仙修,你们神通广大,求求你们救救我哥哥吧!”
月风实在无法拒绝一个弱者无助、可怜巴巴的小女孩。“大哥你去附近继续找人,中午前在城门口等。”找寻木瑞的事情也不能耽搁,赵正快步去了。月风与两人进了那间破屋。
“仙修,我和我哥哥从小就住在这里。”小女孩指指旁边如大人般沉默的哥哥。
“你们父母呢?”
小女孩眼一红,忍着悲痛说:“父亲征兵时服役从此没有回来了,母亲操劳成疾前两年也过世了。”那少年一张脸绷紧,似乎在忍耐悲痛或者愤怒。
“原来你们两相依为命。”月风没有兄妹,但立刻想到梨婉与梨升这两兄妹。他从小就爱钻兵营,自然明白服兵役后没有音讯多半已经丧命。“你们可是短缺银钱、生活不足?”他取出身上所有的碎银都放在了那张破桌上。
那少年看也没看银子,不过看月风的神色变得柔和了。“刚才我们多有失礼,请别怪罪。”
“我看你身怀修为,也不怕寻常人欺负,还有什么人要为难你们?”
那少年无力摇摇头,这一瞬毫无刚才少年人的热血可言了。他妹妹帮着说,口齿伶俐不一会就说清楚了情况。
原来月初韩王又四处征兵,通常一户一丁,不绝男丁,也就是一家人里至少出个男丁,但唯一的男丁可以免除。照理说,这少年的父亲已经服兵役身亡,于情于理也不用服役,可是上次有韩国军中的人却来强行抓人。这少年不知哪里学来的一点修为,凭借三境的身手,一人拼死赶走了那批征兆的韩军。如果他也被抓走了,她妹妹一个弱小女孩一人肯定活不下去了。当时领队的军官说,十日后再来。今天已经是第十日了。因此月风、赵正才被当成了来抓人的,少年痛恨韩兵也就没顾后果动了手。
这两兄妹在这村里还能勉强耕作求活,可举目无亲,两人得罪了军吏也不知能去哪里躲避,因此战战兢兢等了十日。
“你修行的术法师承何处?”月风问。他已经存了念头让神农派带着他们去云梦山避难。
“我没师承。”少年说。
“哥,教你呼吸吐纳的那位先生不就是么?”妹妹插嘴道。少年瞪她一眼,她不敢再说话。
“你修为虽然不高但是自有章法,显然是有高人指点。”月风对他妹妹说,“如果你们愿意,正好可以随我同伴到别国我所在的门派中修行,这样一来就能避开这场祸事了。”
“哥。”小女孩忍不住出声提醒。那少年已经确定月风修为不俗,犹豫会说:“多谢先生相助,只是我受嘱托,没法跟你说明修行由来。”通常修士所学的任何术法轻功都是不传之秘,连师门传承不经允许也不能随意透露。
接着,他拜倒说:“我妹妹资质聪颖,求先生救救她、带她走,他能不能加入贵门派就看她自己的机缘了。”他还以为只有吐露已学的术法传承才能加入,因此决意信守承诺,求月风救自己的妹妹。
其实月风不过好奇问问,于是拉起他说:“本派有许多散修,都有独门术法,只要愿受门规就能加入。你去了好好修行,日后必有一番境界。”
这少年又惊又喜,看着眼前不过弱冠的月风,他脸上自信的笑容中看不出任何作伪,是种可以轻易应付一切的淡然与真诚。
少年躬身激动地说:“多谢先生,敢问先生是哪派的高人?”
月风心想,我身后这么大的招牌都认不出,我就不自吹自擂了,于是随口说:“不值一提,你去了自然知道。”
“既然不值一提,那就赶紧滚吧,我不杀无名之辈。”一个声音在屋外不远响起。
月风转向门外,似乎自言自语又像在跟屋里的两兄妹说话:“哪来的野狗,看我给打发了。”他堵在门口,依旧笑嘻嘻。
门口站了两人。一个元神气息四溢,四境天元境修为;另一个元神淡如幻影,三境修为。他们见了月风哈哈大笑,一个说:“我还以为是哪来的高人,原来是个黄口小儿。”另一个说:“这身装扮倒是不错。”
三境修士眯着眼凑到月风身边,绕了个圈,啧啧不止说:“嘿这么好的衣服穿他身上可真糟蹋了。”他像看稀奇一样,又蹲下说:“嘿师兄,你看看他这鞋!”
四境修士目光一扫,正色问:“小子,你是哪派刚入门的小辈?你的师长呢?”
月风身上的法衣是件稀世珍品,因此三境修士没认出,反而看出了他脚上月蝶炼制的鞋子。他们都以为月风是哪家门派的得意弟子。王家贵族把子弟寄托在修行门派的并不少,凭着银钱大方子弟多是这样一身好行头。
三境修士也站起身,与四境修士互成犄角,说:“师兄,这鞋是至阴灵丝,准错不了。”他的境界还没有凝聚神识,前后张望。
月风心头泛起一股厌恶,这两人脸上不怀好意的贪婪早已化成了狞笑。他开口说:“你们就是替韩军来拿人的吗?我劝你们快走。”
四境修士说:“交出屋里的小崽子,或许我们能饶了你。”
三境修士挤眉弄眼:“看在你师长的面子上,我们可以不跟你计较,不过你穿着这双宝贝要留下。”
月风目光锁定他说:“你是说我这双灵根冰丝鞋?为什么要留下?”
三境修士说:“你身着异宝,我们替你师长保管好,日后奉还。”
“你们赶紧走吧,我的师长便在附近。”月风明白这人的心思,想让他两知难而退。他又说,“屋里的小兄弟,已经拜入我鬼谷派了。”
“鬼谷派?!”四境修士如临大敌,他以前虽然听说鬼谷派灭门,但不确信,“你师父是哪位高人?”
“尊师鬼谷子。”月风不敢乱说,便恭敬认真地回答。
两人哈哈笑起来,跟刚才一样肆无忌惮。他们不知道鬼谷派还有没有修士活着,但鬼谷子羽化离世的事情天下皆知。何况刚才月风才说师长在跟前,明显是在虚张声势。
见月风皱着眉,三境修士缓过气来说:“装什么大尾巴狼,你报个死鬼名号难道就能吓走我们,哈哈哈!”
“你刚才说什么?”月风听他侮辱尊师,这一瞬怒气上涌几乎出离愤怒。
两人不回答,渐渐目露凶光,如两只贪婪地狼盯住月风。
“动手!”三境修士低喊一声,灵力涌动,一只手掌带着炙热的火焰拍向月风面门。月风静立,迎面一击就要拍到脸上时他动了,踏着奇怪的方位闪到了对手背后。三境修士感到背后有道灼热的目光盯着后脑勺,急忙转身。
“你是巨子(钜子)传人?!”四境修士从他步伐看出一些端倪,他接着提醒同伙,“快闪开!”
三境修士转过身来,一个五指并拢的巴掌在他眼前放大。
嘭,一声响起,声音如同两个平整石块互相巨力拍击。三境修士的身子在半空快速地翻了一圈半,头重重栽在了地上,倒地后嘴里没有发出一声声响。
“先生息怒!”四境修士见同伴一个照面就趴下了,不知死活。他再次打量月风,半点灵力气息也没有显露,已经明白这个少年至少有五境修为。
“尊师不容有辱,我不过给他点教训。”月风不容置疑地说,他语音平淡,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
四境修士看到他正背对自己,背上有个刺眼的朱红鬼字,尽量平静地说:“想不到鬼谷派还有人活着。先生道号怎么称呼?在下好禀报尊长。”鬼谷派自从半年多前的巨变后,新凝聚了千名修士外界也无人得知。
“怎么,你还想来讨个说法?”月风问完轻笑了起来,转过身来认真说,“在下鬼谷派月风,随时欢迎。”
“好啊,我坎离派记下了。”
“啊!”屋里发出一声扭曲后的痛叫。
四境修士一手捏着屋里女孩的脖子站在门口,他刚才故意说话引开月风注意力,趁着更接近屋门抢了进去。他站在屋门口,屋里的少年想相救,被他一脚踹倒。四境修士对付极低境界的修士还不需要施展术法。
月风懊恼不及,堵在篱笆院子中。
少年脸色发白,撑起身子说:“月风先生,救救我妹妹。”
四境修士说:“听说鬼谷派门规从来不伤毫无修为的凡俗,如果你再不让开,嘿嘿这条命就算你害死的。”他捏了捏小女孩娇嫩的脸,让她发出痛叫,踢了少年一脚说:“不想她死,就乖乖跟我来。”
月风板着脸说:“放了她。”
“我劝您别动,我知道回风决很快,但绝没有我的手快。你只要稍动,我就帮你结果了她。”四境修士说。他绕着月风来到篱笆院墙外,倒退着走开。小女孩的哥哥捂着胸口跟着,满眼期望向月风求助。
月风苦苦思索对策,心中不断责怪自己,如果不是我大意刚才怎么会让他得逞。他心中顿时闪过各种不甘,失望的情绪似乎要冲破牢笼将自己淹没。他从小到大常是乐天积极,但此时清晰地感到,各种负面情绪不断翻涌,心神翻江倒海般迷乱。
四境修士脚步逐渐仓促、越来越快,他不时紧张回望月风,突然,他眼神涣散,愣在当地。
有人!
月风突然醒悟,刚才是有人施展了术法。他赶上几步,四境修士已经气绝。小女孩挣脱挟持,趴在少年肩上哭。
“请前辈现身,相助之情感激不尽。”月风朗声说,尽管那人施展了术法,他的神识却没有发现施术的人。这种修为境界,他还没有领悟。
一条不成路的泥泞小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头发微微白的男人。他穿着身灰白旧儒袍,满是补丁,袖口已经烂了,脚下的鞋上沾满了泥。这人怎么看也是个乡村匹夫。月风细看过去,他步子慢而稳定,虽然元神气息不如徐福师兄雄壮,但是深得道门悠长的诀窍。
“前辈!是你!”月风躬身道。这人正是月风在包抄天网时,在鬼谷派正门遇到的那个神秘无名氏。
“先生!”小女孩和少年同声招呼那个前辈。少年跪倒行礼。
“原来这位小兄弟是前辈的弟子,”月风说,“我险些把他带回了鬼谷派。”心想,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多事了。
“好!好!”那人走到月风面前,端详他的样子,“好个鬼谷派的传人。只是你怎地用墨门巨子的独传轻功?”
月风被他看得有些局促,虽然听他言语有些责备的意思,却没有恶意。相反感到了一种说不出得温暖与安心。眼前这人必定擅长影响心智的术法,仅仅自己情绪流露便影响他人。
“张良!”这个男人突然喊跪在地上的少年,“快过来见过你师叔!”
张良朝月风行礼,月风愣在那。师叔?这人是我师兄?他是鬼谷派二代弟子?他到底是谁?
“师弟,”这村夫模样的男子打断他的各种猜想,“我确是你的师兄。”他朝月风发去一道神念,“人乃神形之灵,思乃神气之本,身乃形体之器……”这道神念蕴含尽千字,月风虽然第一次读到,但已经确定道术经·医篇中的内容,道术经便是道德经对术法的延伸,他一听便知道。
道术经·医篇,苏颖的爷爷,师兄……
“苏秦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