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风双手一拍,说:“正好,我这几天也要闷坏了。”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活动下身下发麻的腿,苏颖在一旁轻咳一声,他又慢慢坐下,正襟危坐。原来苏颖自上山后,便恢复了男装管起了门派琐事,但是也时刻要求月风注意风度形象,毕竟他现在已经是鬼谷派还没举行过登典仪式的掌门人了,总要端着点不能再人前太轻浮。
若冰差点笑出声,心想这下倒是有个大管家能制住他了。
梨婉沉思一会俯身说:“劳烦月风先生了,小女子不胜感激。”
苏颖没好气地说:“他就是想丢下这个摊子出去轻松自如,你还谢他。”
梨婉笑笑说:“请月风先生见到神农派任一长老后,告知天网所作为所。我稍后手书一封,请你转呈。”
月风点头答应。
海棠说:“掌门大人,既然你留在这安全得很,那我便和月风先生一起去吧。”
不等梨婉接话,三个女子异口同声说:“不行。”一个是若冰,一个是苏颖,她们正觉不好意思,要找个由头掩盖过去,只见大殿门口远远站着两人,刚才还有一声“不行”就是从两人其中一人嘴里传出来。
众人招呼道:“段飞道友!”
段飞与人偶都是黑色带帽大氅,帽子遮住大半面目,依稀能从露出下巴处的线条看出,一个秀气的是女子,一个阳刚的是男子。他们进到殿中来,段飞女偶说:“我和他一起去。”
月风说:“最好不过了,一路上和你‘追日诀’比比脚力。”
段飞与女偶像两块黑色的墓碑,站在那一动不动,透过帽沿扫视众人,不少人脸上露出吃惊。“追日诀”是上古道门浑天教的秘传轻功,普天下听过的人多,见过的却没几个。
女偶问:“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众人都不答话,算是默认了。苏颖、海棠初次与段飞见面在邯郸城西破屋,当时有些误会,但段飞、若寒与器魂宗救过所有人性命,因此已经对他很信任。况且他五境修为,较在场许多人更擅长术法争斗,大家都觉得他跟随月风同行很合适。
段飞与女偶往门外走去,女偶头稍微停步说:“就这么定了。三天后出发。”
直到两人走远,微微沙哑的女音似乎还在回荡,苏颖听这女偶的声音,想起以前还曾探过其冰冷的脉搏,脊柱一阵发寒。
众人缓过神来,刚才一直没决议的问题,被三言两语定下了。
地元长舒一口气,他本以为迈入五境入微境后便更上一层楼,哪知刚才背后站了人毫无察觉,直到开口说话才发现——而且站了两个人,一个活人,一个死人。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心想:“师尊(月风)交游广阔,跟远在南楚的尸偶教也有交情。”
在场其他人不少听过浑天教、尸偶教的名头,也隐约知道是上古道门一脉传承而来,却从没见识过其手段。此时均觉得段飞行事诡秘,来无影、去无踪,修为确实有过人之处。刚见识过他操纵人偶隐匿神形的手段,大家也都放心了。
梨婉说:“月风先生跟段飞这样精通秘法的修士结伴同行,简直是如虎添翼。”
吼!一声轻啸从月风头顶传下来,嗖得传下来一道白影,四脚站在月风身侧。
地元又一惊,定睛一看,是常随师尊身边的那只白虎,刚突破五境的喜悦火苗如同被第二桶凉水浇灭了。要是一个身怀秘法的修士潜伏在侧而他发现不了,还能说是心神不专,可他刚才明明专心致志、心神凝聚却没有发现一只硕大的白虎。他心想:“我还以为进入五境不说能横行天下,至少能自保无虞,看来我是自恃太高了。”
“月牙,你也想去吗?你就要突破五境了,还是在上上好好修行吧。”月风摸摸落在身边的月牙。月牙享受脖子和背上的按摩,慢慢趴下,舒展开四脚。月风见它懒洋洋的一动不动,对众人说;“大家不要介意,月牙天生就有隐藏神形的神通,不是故意吓大家的。”说完颇含深意的望了地元一眼。
大殿中,众人接着议论山上的细琐事务,中途时天心单肩扛着撼天快步进来,坐在天惑身边说:“都要中午了还没商量完?你们都商量了什么事?”
海棠回他:“商量什么?大伙儿都在这操心,怎么让你和我们掌门安安心心留在这里,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说是不是要多商量会?”
梨婉低头不反驳,天心扯扯一侧耳鬓的头发嘿嘿说:“海棠长老,这里是鬼谷派道门大殿,肃静庄严,可不好乱说。”
海棠说:“你不信,大可问问月风先生。”
天心收起尴尬的微笑,把撼天贴腿放在地上,说:“那就不必了,他的话和他的轻功一样,都是没影的。”
月风无奈摇头说:“我可什么都没说,海棠长老没骗你,你不信自己下去问梨婉。”他接着又说:“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用过午饭下午再商议吧。”
“等等。”众人正要起身,苏颖黄鹂般清脆的声音响起。众人见她清秀的妙容衬在一身精致的男装中别有一番风情。她叫住众人后说:“本派还有一件大事,趁着诸位同道在此正好一并告知。”
月风好奇问:“什么事?”
苏颖说:“后天是冬至时节,恭请各位当日子时参加本派掌门月风先生的登典继任仪式。”
月风尴尬笑笑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太重大,还是从长计议吧。”
若冰说:“《易》中乾卦,见群龙无首,吉。”
月风收起不正经的笑,点头。
天惑对《易》丝毫不通,不懂若冰怎么一句话就说服了月风,便问:“既然群龙无首,吉,那岂不是应该一直不举行月风的登典仪式。”
离木说:“乾卦是纯阳之卦,象征天下太平,自然应该群龙无首。现如今,天下阴邪横生,极阳转极阴,不仅鬼谷派不能群龙无首,早已一盘散沙的道门更需要有人统帅。月风先生身负重任,定要挑起这副重担。”
众人点头。
月风见他说得沉重,心头也沉沉的,苦笑说:“这么大的担子,可别把我压趴下咯。”
离木一本正色说:“月风先生放心,我既然拜入鬼谷派外门,必定倾尽能力助你。”
梨婉接口道:“神农派自然也义不容辞。”
月蝶、若冰跟着点点头。月蝶不用开口,若冰也知月风的事便跟她的事一样重要,心想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天惑见状清清嗓门,说:“我杨武派自然……”天心却扯着他到了殿门口。“诶,师弟,我还没说完……”天心不理,拉着他跑,声音远远传来:“月风要斗法、比武叫上我们师兄弟还有不去的?”
“你们慢点,”只听月风声音也从殿外传来,“留点菜我……”
苏颖一望身后,月风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去,月牙也悄无声息的跟了出去,跺跺脚嘟嚷着:“哪有什么掌门该有的威仪。”
梨婉说:“我倒是觉得月风先生不拘俗法、出人意表,更有高人气象。”
苏颖说:“就你老帮着他说话。”
梨婉说:“他虽然不摆什么架子,但我看鬼谷派外门弟子近万,无不对他恭敬有礼。放眼天下百家千派,有几人能得万心归一?”
苏颖脸上突然露出一笑,说:“承蒙梨婉掌门瞧得起,可别把他捧上了天。”
这时炼纯、张陵从前殿后的侧门出来,炼纯说:“各位请快去用午膳吧。”两人快步离开。
“他们怎么也这么急?”地元不解,齐声问。
“那还用说,去晚了就没有吃的了。”苏颖没好气说,接着带着几分得意说,“各位放心,我今天已经吩咐厨房的弟子单独准备了他们三个的饭菜,免得其他人吃不上。”
离木感谢道:“苏颖姑娘,辛苦你了!”
问天尽量适应眼前混乱的和谐后,说:“请教各位,为何在子时举行新掌门的继任仪式?”他一直是一名散修,对所有门派规矩都一概不知。
苏颖说:“正子夜,阴阳交替,象征新旧交替,象征极阴转盛。因此正是新掌门交接的吉时。”她边说边引众人往用膳的院子去。
苏颖与众人来到专门膳食饮用的院子,远远见三间吃饭的屋子,分坐东南北,加起来得足以容下五百人同时用餐。现在鬼谷派人数众多,单独修了一间大院子饮酒用餐,独处一处以免喧闹。这院子虽大,不过共用千名修士之力,一日一夜间就铸造完毕。
只见院门口两边提着对联,上联写着“风卷残云饕餮天下无所不入五脏”,那字龙飞凤舞,如同要舞动起来;下联写着“天生地长品尝四方全然大动食指”,那字娟秀大方,沉稳坚毅,如同卧山猛虎;上边高挂镀金牌匾,上书“吞云院”三字,每笔似有千斤之力,如同凝撼山岳。
问天与地元都是初见这院子,忍不住叫了声“好字”。问天说:“这字上有三类灵力,是三个人写的,不知是哪三位道友?”地元说:“这上联跳脱而飞扬,劲道强韧,高明!”若冰说:“地元先生好眼力!”地元连称不敢,追问是谁的手笔。若冰说:“这位高手嘛——就是天心。”地元啧啧称奇,心想:“人不可貌相,也不见他有五境修为,下笔却已经有如此飞扬不羁的境界,难怪师尊要称他一声师兄。”
问天看了片刻说:“我猜出是谁写的下联了!”
地元凑近端详下联。其实以他的元神之强足以几十丈外以眼力看的清清楚楚。他又凑近看了一会说:“是梨婉掌门!”众人称是。他接着抬头看着门匾,说:“这上边的字气势非凡,足有一代宗师的气度,必然是月风师尊的字了。”再看众人,纷纷笑着摇头不语。
问天也没看出究竟,正在苦思,猛听地元喊道:“知道了!”问天急忙问是谁。地元哈哈一笑,说:“这字意境深远,几笔方寸间似乎包罗万象,也只有天惑师伯能写得出了。”
若冰拍手说:“地元先生好眼力!”
地元连称不敢,谦逊称谢。
苏颖说:“地元先生不必谦虚。昨夜他们三人半夜写的门匾对联,今天近万人来吃饭都很好奇,但还没有人猜对门匾上‘吞云院’三字的来历。”
地元等人一起入了院子,找了间屋子用饭,发现师尊月风等人早已吃完离开了。他急急忙忙吃上几口饭菜,问清师尊月风的去向,便跟各位告辞。他初入五境介子境,境界还不稳固,正要找月风去请教。
他按照指点来到道经癜门前,月牙正伏在门槛上晒太阳,心想:“月牙在这护法,师尊十有八九就在这修行了。”他不敢怠慢,绕过月牙前行了个道礼才迈入道经癜。
里面两丈高的柜子成排间隔着,一个白衣少年正懒洋洋靠着一排书柜,还有一名年纪更少的少年,笔直站在他身侧几尺外。白衣少年把手里的书晃了两下说:“地元,你来了,五境奥妙体会清楚了吗?”说话的正是月风,站着的是张陵。
地元说:“师尊玄妙,我正是来求教的。”他先向月风行师礼,接着向张陵行礼。张陵入门早几日,是月风的开山大弟子。
月风说:“我的师尊鬼谷子不用这些俗礼约束我,你们以后也都免了吧,不必这么拘谨。”
两名弟子轻“嗯”一声。
他微笑说:“虽然这些繁文缛节不必讲,但是术法令与本门的门规还是要守的。”见两人点头,他看着地元说:“现在鬼谷派突然门徒陡增,因此按着门规分了外门,地元虽然是外门弟子,但一切与内门弟子无异。希望你们两人不要计较外界的纷扰与约束,能专心精研大道。我也是第一次带徒弟,还一次带两个,有什么不对的也请你们指出来。”
张陵急忙说:“师父,我爹说了,上山后不能稍有忤逆……这……”
月风说:“他本意是让你尊师重道,而不是不辨是非只知道听我的话。大道自然,自然是变化的,也是灵活的,你心里死守着一成不变的规矩,有损道心。”
地元听完茅塞顿开,缓缓盘膝坐下。他见张陵愣在那里,拉拉张陵衣袖说:“师兄坐下答话吧。”月风点头称赞。
张陵依旧站着,说:“对师长言听计从有什么不好呢?”
月风说:“既然你要对我言听计从,我说‘有什么不对的也请你们指出来’,为什么你不愿听呢?”
张陵一愣,坐下说:“这个当然听你的,可是我现在见识浅,其他事情也都听你的不对吗?”
月风又说:“你想想,如果我让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去做吗?”
张陵摇头说:“那当然不行。”
月风说:“不错,心中有所持。你再想想,如果我让你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你以为是善事,你去做吗?”
张陵说:“我如果知道了是作恶,那当然不能做。”
月风说:“你再想想,如果我让你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我却以为是善事,你去做吗?”
张陵说:“师尊也不知道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
月风说:“你不知道,那怎么抉择而行?”
张陵沉默。
月风看向地元。
地元说:“我只好请明事理的人指出关键来,然后再决定做不做。”
月风说:“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请教呢?”
地元沉默。
月风突然正坐,提高几分声音:“修道之人,敲门看道缘,入门靠道悟,登堂入室凭道心。你们明白了吗?”这声音随着神念一起印入两人神海元神中。
两人隐约明白月风的意思了,如果一味听从师长便容易走入歪路而不自知,因此应该不分师长你我,时常保持道心清净,以免顽固不化不知变通。他们凝神思索间元神一阵恍惚……
张陵突然说:“我明白了,我们修的是自己的道心,凡事听凭别人行事,道心难成。”
地元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好像睡了一觉,只觉精神饱满,他说:“正是这样,如果来日我们道心有成,想更进一步就要能听别人意见,指正道心,也要能不听别人意见,以免道心偏差。”
张陵说:“地元先生,那我怎么知道别人的意见是对是错?”
地元说:“师兄问得好。师尊不是说了?登堂入室凭道心,自己的道心。我们修的正是自己的道心,才能明辨是非,视察环宇。”
张陵说:“所以道心所指,应该与大道相合,别人的意见、劝导是对的当然听,是错的听而不闻,只能做参照。我们修行越深,评断的能力也就越准。”
“好!天色已经不早,你们总算明白了。”月风突然站起说,“地元你境界已高,助张陵一起修行,你们已有基础,碰到什么难处我再传授。你不必在意境界几何,只用专注道心所向,境界自然稳固。”
张陵、地元一看外面,天已经黑了。两人只觉师尊什么术法也没有教,但又教了些抽象到摸不着边界的东西,其中的意境只有慢慢体悟了,他们正要感谢,月风白影一闪,融入了乳白月光。
张陵喊:“师父,你去哪?”
月风传来一道神念:“吃晚饭啊,早过了饭点,你们自己去吞云院找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