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6
    6
    中路,延信护送新达赖入藏的行程,异常艰苦。
    由西宁往西,便是青海。所谓青海是一个方圆两万里的咸水湖,亦就是一个绝大无伦的盐池。一行由青海北面,绕湖而西,到得青海尽头,有一条大河,名为布喀河,接到谍报,策零敦多布已在河西布下阵势了。
    “来得好!”延信大笑,“就怕他不来!”
    原来这一路往西是烟瘴恶水,从古少行旅的绝域。尤其气候之坏,无以复加,像这样的初秋,中午穿薄棉,早晚必着老羊皮袄,七月见霜,大如鸡蛋的冰雹,说来就来,从西宁到此,已遇到过两次,打伤了好多人马。至于风沙不断,烟瘴弥漫,更不在话下。
    延信早就在盘算,天时、地利,如此恶劣,几千里跋涉已不知如何艰辛,还要不断防备准噶尔侵袭,这样天天提心吊胆,用不到多少日子,士气就要崩溃。所以最好的策略,是找到敌人,将他们引来,速战速决,一举聚歼,安心上路,才能集中全力,应付道路的艰难。
    是这样的想法,当然欢迎策零敦多布来挑战。当即派人召请随同护送新达赖入藏的青海、蒙古各部酋长,集会商量破敌之计。
    延信的部下,是以青海的部众为主力——青海与蒙古、准噶尔一样,各部落的酋长,都是元朝皇室的后裔,一向分左右两翼。
    清朝开国,青海两翼最为恭顺。因此两翼的“汗”都被封为亲王,所辖各小部落的“台吉”,封为贝勒、贝子。这一次最忠于朝廷的达什巴图尔亲王,遵从皇十四子抚远大将军的约定,亲自率领部下五台吉,集兵三万五千,听从延信的指挥。此外蒙古及绿营共一万五千。延信有五万人可用,自然不把策零敦多布放在眼里。不过,他亦不敢轻敌,集议之时,先虚心向达什巴图尔请教。
    “不必客气!延将军,”达什巴图尔答说,“行军作战,号令必须齐一。我听延将军的调遣就是。”
    “既承亲王谦辞,我就僭越了。”延信随即将他希望速战速决的想法,很透彻地做了一番讲解。
    这当然是一个能够获得一致支持的策划。不过,作战不能有后顾之忧,如今达赖在军中,必得分兵保护,行动亦受拘束,达什巴图尔认为这一局必须筹妥善之策。
    “亲王的见解高明之至。”延信衷心同意,“请大家出主意,只要妥当,我无不听从。”
    “将军!”默尔根台吉问道,“卑禾羌海偏西有个海心山,你可知道?”
    “卑禾羌海”就是青海,蒙古人则称之为科科诺兰。延信点点头答说:“我知道青海之中好几个小岛,以海心山为最大。”
    “不但最大,也最好。是蛮瘴中的乐土,树木青苍,风景绝佳。海心山上有好几个庙寺,不如送达赖暂且在那里安床。等打退了策零敦多布,再去奉迎。”
    “这个主意好!”延信问道,“各位以为如何?”
    “确是个好主意。”达什巴图尔说。
    延信心想,新达赖的安全固不能不重视,达什巴图尔也是个紧要人物,万一有何差池,责任甚重,因而顺理成章地说:“我想就烦亲王陪达赖到海心山暂住,静候捷报,请勿推辞。”
    达什巴图尔看一看他的脸色笑道:“莫非将军以为我老了,上不得战场?”
    “哪里,哪里!亲王老当益壮,我是最佩服的。不过,尊敬达赖,我想该由亲王相陪。”
    听他言词恳挚,解释的理由也很站得住,达什巴图尔领受了好意,深为感动,当即表示接受。
    “那么,我就将达赖郑重托付给亲王了!”说罢,延信起座长揖。
    这一下,更是面子十足。达什巴图尔还礼以后,对五台吉有番话说。
    “罗卜藏,你们听好了!”
    达什巴图尔的长子叫罗卜藏丹津,他这样指名称“你们”,自然是包括青海五台吉在内,所以都跟着罗卜藏站了起来听训。
    “天朝大皇帝,恩泽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如今派延将军护送达赖安藏,顺应青海蒙古子民的意愿,我们当然要效前驱。延将军亦是金枝玉叶,肃亲王的孙子,当今皇帝的胞侄。你们都看到的,体恤我上了年纪,不让我亲当前敌。这样殷厚的情意,我实在感动。为人当知恩图报,你们应该感激延将军,格外奋勇!这亦是替我、替青海争气。”
    “不敢,不敢!”延信逊谢,“亲王言重了!”
    “你们还不向延将军道谢!”达什巴图尔叱斥着。
    于是由罗卜藏领头,向延信行礼。但延信却忽然觉得不乐,因为他在无意中发现罗卜藏眼神闪烁,带着点悻悻然的表情,心里在想,这个人,可得好好防他。
    将达赖与达什巴图尔送到海心山以后,延信决定立即动手。但由东往西,一直到柴达木盆地所设的“军台”,不断派人来报,策零敦多布在构筑防御工事,似乎有挡路坚守的模样。倒使得延信有些着急了。
    细细研究下来,共有三策破敌,一是硬攻,二是奇袭,三是诱敌。他无法确定哪一策最好,便又召集部将共议军情。
    “自然是硬攻!”罗卜藏说,“天朝大军,兵精将猛,怕什么?”语气与神态,都带着讥刺的意味。
    延信声色不动地在心里盘算,这人虽意存轻视,但也不能说他的话错,声势夺人,亦是用兵的一法。
    尽管也有人赞成诱敌之计,而延信毕竟作了硬攻的决定。这等于是接受了罗卜藏的挑战。有些看出了其中曲折的,都默默地在注意,要看延信是如何硬攻。
    很快地看出来了,延信是以军威慑敌之胆,先派出先锋两队为斥候,相距三五十里,大军接续前行。首先是平逆将军的大印与王命旗牌,由亲军校捧着,在两行执旗的马队护送之下,作为前驱。接着是大纛旗高举,护纛的精锐,刀出鞘,弓上弦,目不斜视。跟在后面的是将军的属官,文武皆有。间隔一大队人马以后,是将军的辎重,有马有骆驼。然后是骑步相间的各种作战队伍。延信亲自督队,左右亲军夹护。但见遍野刀光旗影,绵亘数里,军容真个如火如荼,壮观之极。
    果然,军台报来,策零敦多布的阵地,乱纷纷地已露怯意。延信由于先声夺人,更增信心。下一天便命罗卜藏率队出击。
    “台吉,”延信在颁令之前,先有一番话说,“我久闻你智勇双全,这破敌的第一功让给你。不过,凡事不可强求,胜败亦兵家常事。倘或出师不利,你须记着,我领大军为你全力后援。你不要做出了让我对不起亲王的事来!”
    意思是罗卜藏如果兵败不退,以致阵亡,便是他对不起达什巴图尔。
    这些话看似体恤,其实却在激将。罗卜藏心里很不舒服,立意要争一口气,所以冷冷地答说:“请将军放心,我还不至于败给策零敦多布!”
    “切切不可轻敌!”延信仍然诚恳地叮嘱,“胜了不可穷追!孤军深入,兵家大忌。”
    这一次不言败而言胜,罗卜藏心里比较好过些了,答一声:“理会得!请将军看我明天一早破敌。”
    第二天黎明时分,罗卜藏带着他所属的三千人,扫数出动。排面拉得极宽,所以在后面的大军,只在漫天烟尘中,听得万蹄奔腾,如夏日荷塘急雨,那喧哗之声,令人兴奋不已。
    等尘沙稍定,延信随即下令,派黑龙江马队埋伏接应,如果罗卜藏败回,先不必拦截敌人,等全队皆过,断他们的归路,逆向进击。
    黑龙江的马队都属于满洲索伦族,世居黑龙江两岸,以渔猎为生,还是半开化的野人,但强弓善射,勇猛绝伦,而且说一不二,最忠实不过。领队也是索伦人,官拜副都统,名叫虎尔木,领了将令,随即出动,照计行事。
    接着延信又下令警戒,调集所有的火枪营,置于前列,压住阵脚。部署已定,传令召骁骑校椎椎进见。这椎椎是蒙古人,名字念作“吹吹”。其名甚怪,其人更异,身不满五尺,长了一对碧绿的眼睛,与一身又长又黑的汗毛,像一头猩猩。此人被延信视如至宝,因为他有三项人所难及的长处,对于行军作战,帮助极大。
    第一项长处是目力特佳,登高望远,三十里外像羊这么大的东西,就能辨识无误。不过,这项长处在西洋的望远镜传入中土以后,比较不太重要了。
    第二项长处是记性过人,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地方,只要见过到过,就再也不会忘记。哪怕是变了形,也逃不过他那一双碧绿的眼睛。因此每逢抓到谍探奸细,都要请他来看一看,他一眼就能断定,此人在何处见过,当时是何神态,着何服饰,甚至能指出此人是否经过化妆。这虽难能可贵,但用处不大。在塞外行军或者风沙骤起,凭空添了许多沙堆,或者大雪纷飞,弥望皆白,没有山川树木,更无人家楼阁,可借以辨识方向,非迷路失道不可。但有椎椎在就不必担心了。
    第三项长处,在紧急时,可保一军之命。原来椎椎不但目明,而且耳聪。沙漠中皆是伏泉,遇到缺水,全军皆渴,几乎要疯狂时,只要椎椎骑着马在周围找一找——以耳贴地,细听片刻,总能找出泉水来。
    如今延信要借重他的是第一项长处,登上高处,看一看罗卜藏的动静。椎椎欣然领命,并且作了约定,身藏三面旗子,胜为红旗,败为白旗,不见踪影则为黑旗。等他策马出阵,延信又派出骑哨,两人一队,一里一站,一共派出去六十个人,回来了十个,知道椎椎已在二十五里以外了。
    到得日中时分,只见两匹黄马绝尘而驰——是最后一队骑哨传信来了。
    延信得报,出帐立等。骑哨一到,滚鞍下马,气急败坏地大叫:“白旗!白旗!”
    罗卜藏出师不利,却不知他是力拼还是败回,这只要看椎椎是不是马上回来,便可以知道。
    当然,延信是要做罗卜藏败回的准备的,因为这一下等于实现了诱敌之计,反败为胜的大好良机,岂容错过?
    当即下令,前队仍以火枪保护大营,压住阵脚;中队、后队迅即向两翼疏散,等索伦人绝了敌人的归路,估计罗卜藏会回师反扑时,两翼即向中间收束,完成包围,聚而歼之。
    不过,右翼的兵力较为单薄,延信准备敌人可由此突围。围城必留缺口,是稍知兵法的人都了解的,否则就逼得对方拼命到底,固守不下;相反有个缺口留在那里,恰好助长了他的贪生之念,便无恋战之心,更易得手。
    延信对诱敌之计,考虑过很久了,认为围城如此,围人亦复如此,所以调兵遣将时特意在右翼示弱。
    但在示弱的同时,亦打了个如意算盘。想法是从《三国演义》上来的:从延信的曾祖父——太宗皇太极在位的年代起始,便拿这部小说视作兵法,特别译成满文,分发到八旗去研读。延信亦曾熟读满文《三国演义》,想到赤壁鏖兵,诸葛孔明遣关云长华容挡曹的故事,认为不妨师其意而略加变通,事半而功倍,很值得一试。
    他的想法是,敌人被诱入伏,在四面合围之下,必定向阻力较少的右翼突围。官军自东往西进击,右翼是在北面,敌人由这方面夺路而走,回老巢也近些,所以论势论理,乃至于论情,都以冲破右翼为上策。既然如此,何不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设伏?
    打定了主意,延信找向导来细问了山川、道路的艰险难易,决定派亲兵等候在一处必经的山口,待敌人夺围成功、喘息未定之际,迎头痛击。
    部署甫定,椎椎疾驰而来,身后跟着二十多人马,所有的骑哨都自动撤回来了。
    “怎么样?”延信直迎到马头前,“敌人有多少?”
    “一万有余。”椎椎气喘得很厉害,所以答语简单,无法多说。
    “罗卜藏呢?损失重不重?”
    “不重。几乎是全师而退。”
    “噢!”延信不解,“既然没有什么伤亡,何以撤退?”
    “我不知道。”
    延信心想,这话问得确似多余,便问敌人的距离。
    “很近了。”
    “有二十里路没有?”
    “那差不多。”椎椎喘息已定,接着往下说,“青海台吉打得很好,忽然就往后退了。看来罗卜藏是有意取败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椎椎忽然凝视着延信,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说嘛!尽管实说。”
    “我不敢说。”椎椎使劲摇着头,“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什么事绝不会有?”
    “将军,”椎椎翻着他那双碧绿的眼睛,“你请试想,罗卜藏还能引着敌人来冲阵吗?”
    一听这话,延信大惊,不过脸色却还平静,“好吧!”他说,“你又立了一功。请先回帐休息。”
    “是!”椎椎行了礼告退。
    延信却认为椎椎的忠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凝神细想一会儿,认为罗卜藏有趁火打劫的企图。
    原来罗卜藏本就对延信不满,及至领兵出发,在马上思量,败既不愿,胜了不能穷追,就无法大获全胜,也没有什么意思。这个仗打得窝囊,越想越气,便起了个不顾大局的开搅捣乱的心思。
    他的做法是,与敌甫一接战,便全师而退,引敌来冲阵,如果廷信抵挡不住,是咎由自取。反正他是奉了将令的,情形不妙,不妨撤回,并无战败之罪。如果到时候看情势于己有利,更不妨挥师回攻,由败而胜,也是一场功劳。
    但是大策凌敦多布,亦很机警,怕中了埋伏,追了一阵,下令收兵。罗卜藏便又转回去攻击,杀声震天,夹杂着各种刻薄的辱骂。等对方回身一挡,他却又赶紧撤退。如是三次,撩拨得大策凌敦多布怒不可遏,便将计就计,选派精锐,绕道到罗卜藏的后方,去截他的归路。这一着很厉害,却不知延信军中有个异人在。
    延信接得椎椎的报告,本以为罗卜藏很快地就会赶回来。谁知左等右等等不到,心知情势有异,罗卜藏不是已经反扑,便是被围,因而又命椎椎照老法子去侦察。
    这一次椎椎是特派第一队的骑哨,直接来向延信报告,只有八个字:屡进屡退,实力无损。延信细细研究,大致了解了罗卜藏的用意,越发加强戒备,以便等罗卜藏引得敌到时,可以聚歼。
    转眼间,太阳已经偏西;但见夕阳里一骑飞驰,起先只是一个小黑点,眨眨眼之间,已能辨形,矮小如猴,必是椎椎。他亲自来报军情,可知情势严重,延信便亲自策骑迎了上去。
    两马相遇,各自勒住,椎椎跳下马来,廷信亦即下马,走到一处,椎椎说道:“敌人另外派了一支兵,绕道而来,怕是来截罗卜藏台吉的归路!”
    “噢!”延信问道,“有多少人?”
    “约莫一千五百。”
    “在哪个方向?”
    “右面。”椎椎指着右前方说,“离罗卜藏台吉侧面,只有里把路。”
    “你看到黑龙江的马队没有?”
    “看到了。”
    “他们在哪里?”
    椎椎将身子转过来,往北面一指:“十里之外。”
    “如果他们往南来遮挡,能拦住那一千五百人吗?”
    椎椎想了一下说:“要快。”
    “当然要快!”延信接口说道,“你的判断不错,他们是来截罗卜藏的归路,幸亏让你发现了,还来得及对付。”他又问说:“你的马快不快?”
    “快虽快,不及将军的马快。”
    “你骑我的马去。请你通知虎尔木,立即南下迎敌,我另外派人增援。”延信又说,“这本不该是你的差使,不过派别人去,一怕找不到虎尔木,二怕说不清楚,只好请你辛苦一趟。”
    “这也无所谓!”椎椎从延信的护兵手中接过缰绳,不由得笑逐颜开。因为延信的坐骑是一匹异种名驹,雪白的毛片上,散布着好些制钱大小的红点子,大概是所谓“纯驷”的白马与胭脂马交配而生的名种。延信有个幕友,替它起的名字跟它一样漂亮,叫作“桃花浪”。
    桃花浪不但漂亮,而且跑得快,不但跑得快,而且通灵性。有主人在,它如何肯让人骑。尽管椎椎通骑术,也制服不住它,乱踢乱咬,像匹野马。
    “乖!”延信走上去拍拍马股,“别撒野了!快送了椎椎去,也记你的大功,给你酒喝。”
    原来桃花浪也会喝酒。每逢它奔驰格外出力,回到槽上,必得在水中加少许白干,气力才恢复得快。
    说也奇怪,经延信这样拍马屁抚慰之后,桃花浪帖然就范。不过仍然淘气,等椎椎一跃上马背,立即一冲而前,亮开四蹄,如飞而去。亏得椎椎机警,一把死抓住它的鬃毛,才没有被掀了下来。
    马快路熟,骑术又精,真是眨眨眼的工夫,便发现了黑龙江马队派出来的警哨。椎椎生具异相,全军皆知,所以不须盘诘,很快地找到了虎尔木。
    听得椎椎所传达的延信的命令,虎尔木大感兴奋,立即下令集合。
    但沙漠辽阔,随处都是大路,要怎么样才不致错失,恰好截住,是个绝大难题。这就又要靠椎椎的奇能了。
    行军原有伏地听声的法子,不过在沙漠中,只有像椎椎这样的异人,才能用这个法子。
    他将身子伏了下去,右耳贴地,听了好一会儿,一跃而起,向虎尔木问道:“可有罗盘借来一用。”
    “有,有!”虎尔木将随身携带的一个精巧小罗盘,递了过去。
    椎椎面北而立,身子左右移动,看罗盘指针笔直下垂,指着正南方向,确定了自己面向正北的位置,方招招手将虎尔木唤过来,指点敌人的方位。
    “你看,对方由西往东,是在西北西的位置,距离大概十五里。”
    “只有十五里,那不很快就到了吗?”虎尔木说,“待我领着弟兄迎上前去,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那是你的事!”椎椎笑道,“不过,对方要拦的不是你!”
    虎尔木被提醒了,“你是说,对方发现我们,不会接战,会——”他问,“会转而向北,去拦截罗卜藏?”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虎尔木想了一下说:“你的顾虑不错!我大可以逸待劳。”
    左前方大概三里以外,有个沙堆,虎尔木领着他的部下,就埋伏在沙堆后面。
    椎椎认为他的部署很妥当,便跨上桃花浪,很快又回到了延信身边。
    天色快黑了,大策凌敦多布颇为困惑。照道理说,对方的归路已断,不是四下溃散,便是回师反扑。谁知追了几十里下来,遥遥望去,对方仍是保持着完整的队伍,怎么样也看不出有受惊的迹象。莫非没有拦住?
    倘或未曾拦住,自己一味穷追,变成孤军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也许伏兵已绕道到了敌后,腹背夹击的机会,随时可以到来。如果自己撤兵而回,则派出去截敌的一支人马,即成对方夹击的目标。这一出一入,关系太大了。
    大策凌敦多布始终踌躇不决,但马蹄甚疾,这样蹉跎着,不知不觉又追下十几里路去。转过一个沙堆,在身后都兰山巅余晖照映之下,隐隐发现五色旗影。蓦地醒悟,不由得大惊失色——怕已入伏了!
    于是他立即勒住了马,从随从手里夺过一具笳角,面向着都兰山的残日,呜呜地吹了起来。这是后队改为前队、迅速撤退的号音。
    五千人马,乱成一片,原地打了几个转,终于一起往西,在归途上疾驰而去。走出五六里外,只见南北两面,旌旗飘拂,万马奔腾,往后回顾,似乎罗卜藏又赶上来了。三面受敌,唯有全力而冲,希望在对方南北两面伏兵未会合以前,逃出“袋口”。否则就等于被封在口袋中,将有全军覆灭之厄。
    就这时,只见迎面又有一路人马。滚滚而来,大策凌敦多布倒是一喜,只当去拦截罗卜藏归途的那一千多人回师相救,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勒一勒缰绳,为的是让马蹄稍缓一缓,好看个仔细。
    急切间哪看得清楚?金红色的残晖,正面射来,耀眼生花,望出去是人是马,无非一片黑影。而就在这眨眨眼的工夫,情势已经大变。不但清兵的左右两翼,已将会师,而且发觉迎面冲来的竟是敌人——虎尔木的马队,退敌功成,收军回营,恰好填补了正面的缺口。
    大策凌敦多布心知已经入伏,对光作战,视线不佳;入敌阵地,虚实不明;三面被围,寡不敌众,天时、地利、人和,都处劣势,看来只有突围逃命了。
    念头在转,身子也转了。大策凌敦多布心想,清军都调遣在外,后路空虚;刚才诱敌的那支兵,追追打打逃逃,也是疲惫之师,不足为惧,倒不妨假夺围以冲阵,说不定活捉延信,或者俘获了新达赖,挟为人质,则反败为胜,指顾间事。
    起了这个侥幸的念头,顿觉精神一振,一叩马腹,往前直冲,口中大喊:“杀啊,杀啊!”
    这股重来的余勇,一开头倒也气势惊人。无奈延信胜算在握,十分沉着——看敌人冲了过来,第一道命令,稳守阵脚,不准妄动;第二道命令,前列的弓箭手,单腿跪地,扣弦待命;第三道命令,火枪营与硬弩间隔排列;第四道命令,头通鼓开枪,二通鼓射弩,三通鼓放箭。
    部署已定,将椎椎找到身边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火枪、硬弩、弓箭能打多远?”
    “当然知道。”
    “好极!请你司鼓发令!”
    椎椎欣然应命。他那一双明察秋毫的碧眼,见光不畏,向前看得非常清楚。预先估计好三条界线,等大策凌敦多布冲到第一条界线,立即将高举着鼓槌的手往下一落,二十来面大鼓一齐惊天动地似的响了起来,洋枪开火乒乒乓乓地,只见对方人仰马翻,队伍大乱。
    大策凌敦多布却不顾一切,依旧冒死前冲,到得第二条界线,硬弩又在椎椎的鼓声指挥之下,一排一排地射了出去。
    这时三面合围的清军已经赶到,正好截住往回逃命的敌人而回阵休息的罗卜藏,见此光景,岂肯不凑这个热闹,自失立功的机会?斜刺里领兵冲来,前后夹击,使得最后预备着的弓箭手,竟无用武之地了。
    杀到天色已暗,告一段落,延信吩咐收兵,清点战果,敌人死伤两千有余,投降的亦有三千,自己这面的伤亡,只一百多人,可说大获全胜。美中不足的是,策零敦多布趁黑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