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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间出了独石口,由于沙碛松软,无法用大车拉炮,只好留在后方,用马与骆驼载着小型的子母炮随行。四月间,快逼近敌境了。可是东路军未到,西路军由于噶尔丹当地烧荒的彻底,水草不长,大军迂道而行,偏又连朝遇雨,人困马乏,未曾交锋,便已成了强弩之末。
    勉强走到土拉河边,距离库伦还有五六百里的途程,费扬古迫不得已,上奏请求暂缓进军。东师未至,西师疲惫,而中路孤军深入,却如自投罗网,因此随扈的老臣、文华殿大学士伊桑河进大帐力谏,请皇帝回銮。
    皇帝疾言厉色地拒绝,他说:“我祭告天地宗庙出征,不见敌而回师,何颜以对天下?而且大军一退,噶尔丹就可以尽全力对付西路,西路军怎么挡得住?”
    不但口头拒绝,而且有果敢的行军。皇帝下令直指克鲁伦河。这条河自东徂西,极其宽阔,是蒙古境内第一条大河。噶尔丹就扎营在北岸,所以御驾一到,便是正面相敌决生死的时候了。
    在视察过前线之后,皇帝召集御前会议,商量进取方略。文臣武将,各抒所见,归纳起来共有三个办法:一个是等西路师到,并力进攻;一个是出其不意,派精锐突袭;一个是遣使告诉噶尔丹,御驾亲征,敌人为先声所夺,必致惊疑动摇,然后挥大军进击,则事半而功倍。
    皇帝深知噶尔丹一听说亲征,便有畏惧之心。如果让他亲眼看到御驾,必然更为恐慌。而且出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亦更威风,所以决定接纳最后一策。
    于是遣派使者,由一名俘虏带着渡过克鲁伦河去通知。噶尔丹不信,亲自登上一座高山,遥望南岸,但见黄龙大纛,迎风飘拂,御营之外战车环列;再外面又有一道防飞篁的网城。旌旗耀目,刀甲鲜明,军容极壮!噶尔丹大惊失色,下得山来,时已入暮,下令连夜拔营,悄悄遁走。
    第二天一早,斥候来报,北岸空空,半个营帐都找不到了。这倒使得皇帝深感意外,本以为他会拒河而守,谁知望风披靡,是这等无用。
    因此,皇帝留一部分兵军搜索断河,自己亲率前锋渡河追击大军,千乘万骑,自然不及噶尔丹的轻骑来得快。追了三天,看看追不上了,皇帝方始回军。其时为五月十二日。
    第二天,费扬古的西路军,到了库伦以东的昭木多。原来西路士兵听说皇帝已冒险进军,大为感奋,重贾余勇,行道疾进,得以及时赶到昭木多。
    其地又名东库伦,昭木多是蒙古话,意思是多树林的所在。有树林就有水草,自是一片乐土。但有水草,不一定有粮食,这是西路军最大的危机。
    早在刚过翁金河时,西路军便有粮食不足的情况。从来“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尤其是出塞远征,屯粮更为首要之图。这一次亲征,准备了有两三年,皇帝早派大员,陆续出塞,办理粮台。无奈西路情况特殊,自噶尔丹烧荒以后,往往数百里不见寸草,有粮亦无从屯起,只能随军携带。现在遇到这样的窘况,唯有采取减粮兼程之计,吃得少,走得多,体力加倍消耗。所以虽到了昭木多这一片乐土,士气依旧昂扬,但战力则已大大地低落,如果遇到强敌,心有余而力不足,仍旧会落得全军尽没的悲惨结果。
    “怎么办?”费扬古不断地自问。
    当然是求援。费扬古从到了昭木多,便分途派出得力人马,想与中路的皇帝取得联络。而沙漠无际,渺无人烟,虽不是大海捞针,但行踪只要一错过,就无从补救,所以派出去联络的人马,固然着急,而守在昭木多的费扬古,更是忧心忡忡,度日如年。
    幸好皇帝已经想到,西路必然缺粮,断然降旨,尽量缩减口粮,并只留最低的存粮,其余全数供给西路。
    因此,费扬古在侦察联络人员全无消息报来之际,而突然发现大批骆驼载粮而来,真有喜从天降之感。士兵们自是欢声雷动,平白地长了几倍的精神。
    其时噶尔丹在昭木多西北二十里的特勒克济地方。他为皇帝的威风所慑,率部下自克鲁伦河北岸拔营而逃,马不停蹄五昼夜之久,到了东库伦以北的拖诺山,本想重新布署迎战,无奈部下在流离亡命之中,命令不能贯彻。一路上遗弃老弱辎重,哭声前后相接,几百里不止,到了特勒克济,只剩下一万人左右。但这一万人能经过重重严酷的考验,当然是一个人可以当几个人用的精锐。
    于是费扬古与奉旨运粮前来的、皇帝面前第一号宠臣明珠商议,认为官兵久饥,体力未充,而且战马损失了一半,士兵大多徒步,在行动上不能快速,就无法展开突袭。因此,决定采用反客为主、以逸待劳的方略。
    于是选中昭木多以南三十里的地方扎营。这里有座小山,三面皆河,土拉河过库伦向东,折而往北,分歧为二,一在东,一在西,中间就是西路军扎营之处。
    照兵法看,这是个绝地,因为出路只有北面一处。如果对方以重兵扼守封锁北面,官军就会被活活困死。但费扬古另有打算,他知道噶尔丹的处境,必须速战速决,所以本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故意自踏险地,诱引噶尔丹进入这个像袋子形的阵地,以便一举而收歼灭的全功。
    及至部署停当,派出四百名前锋去诱敌,且战且退,将噶尔丹的部队引入袋形阵地。在东面设阵的八旗兵都已下马等待,而孙思克则率领绿营兵,直上小山,居高临下,用火枪劲弩往下轰击。噶尔丹的部队,拼死要争这一处高地,不断地一波又一波,往上冲锋,硝烟弥漫之中,只见红妆白马,往来驰骋。原来噶尔丹的妻子已经逃回丈夫身边,此时亦在阵中。
    那孙思克是前明王化贞部下叛将孙得功的儿子,骁勇善战,亲冒矢石督阵,绿营只要一前进,后面立刻布设拒马,表示有进无退,有死无生。而就在这鏖战的当儿,费扬古有了发现。
    他发现敌后的人马不动,前锋打得如此激烈,仰攻何等吃力,而后援不至,当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想而知的,妇孺牲畜是在那人马静止不动之处。因而指挥西面沿土拉河布阵的伏军,疾趋往北,一半截噶尔丹的后路,一半去夺他的辎重。
    据高向北的绿营兵,一看伏兵发动,阻截敌人的退路,知道收功在即,更为奋发,欢呼猛冲,前后夹击,噶尔丹部下的百战精锐,终于无法支持了,狼奔豕突般夺围而逃。官军连夜乘胜追击,追出三十多里地去。
    天明收兵,清查战场,斩首三千,生擒数百人,投降的亦有两千多。俘获的骆驼、马、牛、羊、帐篷、军械,不计其数。还获得了一具艳尸:披铜甲、佩弓矢、长得白皙的阿努阵亡了。
    于是皇帝命费扬古清理战场,亲自撰文记载这一次战役,立碑铭功,然后回驾至归化城,慰劳西路凯旋之师,杀羊宰牛,加上关内运来的大批美酒,大飨士兵。俘虏中有个噶尔丹帐下的老乐工,能通汉语,当筵奏技,吹笳献歌,唱的是:“雪花如血扑战袍,夺取黄河为马槽,灭我各王兮虏我使歌,我欲走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大驾在六月间奏凯还京,九月间复又出塞。其时青海回部纷纷输诚,表示愿意与策妄阿拉布坦合力擒获噶尔丹献于朝廷。而噶尔丹走投无路,亦只好派遣使者二度出塞向驻跸归化城的皇帝投降。
    这个使者名叫格垒沽英,皇帝告诉他说:“你回去告诉噶尔丹,叫他亲身来投降。否则,我一定要亲自去问他的罪!我在这里行围等你,限你七十天内来回报,过此限期,我就要进兵了。”
    格垒沽英自然奉命唯谨。不道有个内务府管御用米粮的包衣,名叫达都虎,贸贸然面奏:“御用米粮快将吃完。”意思是不如早日回驾为宜。
    皇帝大怒,因为格垒沽英尚未遣回,听得这话,回报噶尔丹,就可能不把七十天的限期当回事。所以当众宣谕:达都虎摇惑军心,依法处斩。同时表示:“如果粮米将尽,随处可取,何虑之有?真个缺粮,哪怕嚼雪,也要穷追,断断不会回师!”接着又命修筑一条通往迈达的跸路,因为那里有座很灵异的庙,皇帝要亲自去拈香。
    事实上,达都虎的话也没有错,缺粮的情况,确已相当严重。时已十一月,天寒地冻,从关内赶运接济,亦很困难。所以全军将士,对皇帝的意向,都有莫测高深之感。
    其实皇帝这番做作,完全是表现给格垒沽英看的。等将他遣走之后,复命人跟踪,等确定格垒沽英不会再潜回窥探动静时,随即下令班师。
    尽管这样费尽心机,而噶尔丹倔强到底,始终并无投降的诚意。七十天限期一过,皇帝在康熙三十六年二月,复又下诏亲征。
    这一次不出独石口,而是渡黄河到宁夏,循河西向北走。这时噶尔丹的部下,已派了他的儿子,献于行帐。从俘虏口中得知,噶尔丹处于掘草为食的困境,想西归伊犁,为胞侄所不容。唯一的出路是,南窜西藏,投奔达赖喇嘛,可是官军扼守甚严,这也成了妄想。
    皇帝已经胜算在握,而噶尔丹宁死不降。四月间到了绥远五原县西北的狼居胥山,费扬古奏报:“准噶尔族人来告,闰三月十九,噶尔丹在阿密阿穆塔台地方,饮毒药自尽。他的尸首、他的女儿钟齐海,尚有三百户人口,已经运到。”
    于是漠北三汗复回故土,而准噶尔则归策妄阿拉布坦掌握。皇帝也知道他野心未驯,这几年重用他父亲的旧臣七人,招纳流亡,开疆辟土,志不在小。如今乘胜进兵,解散他的部下,改设郡县,并非难事,只是伊犁一带,数千里地广人稀,为收一个小部落,要动用多少人马运粮运械,太不上算。所以划定阿尔泰山以西至伊犁这片土地,为策妄阿拉布坦的游牧之地。
    二十年的工夫,策妄阿拉布坦走了他叔噶尔丹的老路,休养生息,日渐强盛,于是先则骚扰近地,终于犯境,有公然反对朝廷的鲜明迹象了。
    策妄阿拉布坦垂涎西藏已久,尤其是拉萨。西藏共分四部:康、前藏、后藏、阿里。康早就改土归流,称为西藏。前藏在西藏的东部,后藏居中央,西面就是阿里。拉萨不但是前藏的首邑,也是整个西藏最好的一处地方。
    拉萨号称“极乐世界”。没有到过世界最高的这块土地上的人,谁也不能相信,有这样一处不亚江南的胜地:四山环措,一水中流,藏风骤气,温暖宜人。放眼望去,满目青葱,一片良田。到得春夏之交,桃靥吐蕊,柳眼舒青,令人恍然有悟,何以称为极乐世界?
    拉萨是达赖喇嘛坐床之地。但此时握统治前藏实权的,本是准噶尔的一个酋长,称号叫拉藏汗,住在拉萨城西北约两里许的布达拉。平地突起的一座山,山上建寺,以山为基,砌石成楼,共有十三层之多,名为布达拉宫,有金殿、金塔,夕阳斜照时,整个布达拉宫看去便似黄金铸成。
    在这座金碧辉煌、富丽非凡的布达拉宫里,住着两万喇嘛,但都隐隐听命于拉藏汗。他在年轻时是个英雄,无奈岁月不饶人,如今老了,雄心壮志都消磨在酒杯中,已去死不远,因而才启发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觊觎之心。
    他手下有个得力的族人名为大策凌敦多布,在康熙五十五年受命领精兵六千,徒步经天山之南,绕过大戈壁,经出美玉的和阗,迤逦往东,昼伏夜行地走了一年多的工夫,才到达西藏边界。
    接着翻过昆仑山,往东南方向走,以腾格里海为目标。西藏群山错综,湖泊星罗棋布,不可胜数,最大最有名的,便是腾格里海。
    这座大湖长达百里有余,宽只有四十里,水色清黑,与苍穹相似,因而名为腾格里,亦名纳木错。前者是蒙古话,后者方是地道的藏语,但意思一样,都是指天,腾格里海用汉语译意,便是“天池”。
    这天池为西藏人视作灵异之地。地在拉萨西北不远,朝拜过布达拉宫以后,往往顺道来到天池,望水膜拜,祈求冥福。
    大策凌敦多布,与他的部下,即是由天池突入拉萨,杀掉拉藏汗,俘虏他的家族,搜刮各大寺庙的镇山之宝,送到伊犁。达赖与班禅亦都被拘禁了。
    警报到京,召集廷议。群臣多主张明年进兵。但谈到进兵的方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以致久久不能定议。
    其时皇帝已成竹在胸,要让皇十四子胤祯成此一场他三番亲征、未尽全功的大勋业,所以召集文武大臣做了一番宣谕。
    他说:“我亲自综理军务多年,经历甚多,而且也亲领大军出塞定边。如今大家说,明年应当进兵,但又怕路远,粮米难运,这个见解不能算错。但大兵进剿,策妄阿拉布坦势不能挡,必定逃避。那时驻兵围剿,势必牵延日久。粮秣供应,不能不预为筹划。所以明年不必进兵。”
    然则明年做什么呢?皇帝指示,尽明年这一年加意耕种,储备粮食。同时准备器械马匹,务求整齐。等一切停当后,后年再行进兵。至于调盛京、宁古塔的兵丁,不妨照旧调发,只是在京城里的劲旅,不妨到后年出动。
    不过西藏乞援,不能不理,大规模的讨伐虽尚有待,必要的支援仍旧照行。皇帝命湖广总督额伦特署理西安将军,再调四川、陕西的一部分部队,由额伦特带领相机进援。但额伦特只是驻兵青海的西宁,防敌南下,因而策妄阿拉布坦仍旧得以骚扰西藏,日甚一日。
    于是康熙五十七年二月,皇帝决定出兵,但并非出尽了全力,只派出两路人马,一路由吏部尚书富宁安率领,一路由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率领,同时命额伦特自西宁出青海支援西藏。
    这三路兵自蒙古、甘肃、青海分道西征,到得金沙江上游的木鲁乌苏河,已经接近敌人了。渡河之后,且战且进,对方却且战且退,而实为诱兵之计,策妄阿拉布坦已裹挟了好几万的人,分一半埋伏在哈拉乌苏河。官兵的粮道断绝,相持月余,终于全军堵塞,额伦特阵亡。
    消息传到京师,所有大臣无不吃惊,召集廷议时,一反以前的论调,不主进兵。皇帝却大不以为然。
    他说:“西藏是青海、云南、四川的屏障,准噶尔部雄视西北,世世成为边患,如果再据有西藏,如虎添翼,不但西面永无宁日,且必有内犯而大动干戈之时!”
    于是皇十四子胤祯被封为抚远大将军,视师青海,克日出兵。四川巡抚年羹尧升格为四川总督,仍兼管巡抚事务,作为大将军的主要助手。
    发兵之前,皇帝又宣谕:“往年用兵三藩,用兵外蒙,都有不主进兵的亲贵大臣,说得有道理,我无不嘉纳。这一次,我认定非出兵不可,喀尔喀及青海,都已归服。如今策妄阿拉布坦霸占西藏,毁他们的寺庙,欺侮番僧,青海为宗喀巴降生之地,理应奋起讨伐,哪知竟无实心效力的人,实在可叹!我想,人家能够绕过沙漠,受尽千辛万苦,步行一年,到了西藏,难道我们的兵就不能到?如今满汉大臣都说不必进兵,贼无忌惮,煽动沿边部落作乱。那时作何处置?安藏大兵,必宜前进。”
    于是分三起发兵,胤祯是第三起,驻扎青海西宁,传谕各部的“台吉”,会议进兵西藏,并送第六世喇嘛入藏,皆无异议。
    第六世喇嘛有真伪两位。原来第五世达赖时,大权旁落,以致圆寂之后,朝廷竟不知道,由奸人假达赖名号执掌政权。十五年之后,朝廷诘问,才随便找了个人充数。
    这个伪达赖在康熙四十五年,由拉藏汗献送京师,死在途中。于是拉藏汗又立了一个名叫阿旺伊什嘉穆错的人为达赖,仍称第六世,这假中之假的达赖,在大策凌敦多布奇袭拉萨时,被幽禁于札克布里庙。
    其时在西康里塘地方,有个人叫索诺木达尔札,生个儿子叫罗卜藏噶勒藏嘉穆错,灵慧非凡,康藏青海各部落都相信他是真的达赖转世,敬礼不绝。拉藏汗自然容不下这个“神童”,决定杀掉他。亏得有人报信,索诺木达尔札背负襁褓中的儿子,星夜逃走。于是青海各部落,上奏朝廷,争论其事。拉藏汗则拉出在后藏的班禅为他作证,说他所立的是真达赖,而且清朝廷颁给全册金印。皇帝为了安抚起见,准如所请。
    青海各部落,当然不服,纷纷攻击拉藏汗。皇帝已知真相,特命将此“神童”移居西宁宗喀巴出世的黄教祖寺,由他的父亲养护,如今顺应民意,送罗卜藏噶勒藏嘉穆错回西藏,正式“坐床”成为真正的第六世达赖,青海蒙古各部落,当然要派兵护送。
    经过整年的部署,皇帝在康熙五十九年正月,下令分三路进兵西藏。
    第一路是由都统延信率领。此人是肃亲王豪格的孙子,算起来是抚远大将军胤祯的堂兄。皇帝并特授予平逆将军的称号,他所带的是青海、蒙古各部落所派来的兵,主要任务是护送第六世达赖到拉萨。
    第二路是四川兵,由已授予定西将军、年羹尧所保荐的护军统领噶尔弼率领,从康定出发。
    第三路由振武将军傅尔丹率领,自蒙古西行出镇西,至阿尔泰山之南,牵制策妄阿拉布坦的北路。
    至于抚远大将军胤祯,则奉旨率领前锋统领皇七子淳亲王的长子弘曙,由西宁移驻穆鲁斯乌苏,坐镇后方,管理进藏的军务粮饷,如当年皇帝亲征,大致只主持大计一样。
    出兵时已在夏天,不过高原气候,比较凉爽,只是道路艰难,行军极苦,尤其是四川队伍,自西康往西,万山丛中,羊肠鸟道,崎岖艰险,得未曾有。但前驱的队伍,始终保持着昂扬的士气,这得归功于噶尔弼部下的一员大将岳钟琪。
    岳钟琪字东美,原籍甘肃临洮,入籍四川成都。按说他是岳飞的后裔,父名升龙,以平三藩之乱的功劳,当到四川提督。岳钟琪本是捐班的同知,自请改为武职官,一直在四川效力,如今是永宁协的副将。噶尔弼受命援藏,特派岳钟琪为先锋,领兵四千,打前站。
    西康中部有个要隘叫作昌都,土名察木多。岳钟琪领兵到此,暂且驻扎。因为由理化到此,全是大路。再往后走,一条是大路先往南,再往西,路程甚遥;一条是小路,也是捷径,即由昌都一直往西,路要省出来一半。不过大路虽远,沿途补给方便;小路则所经之处,绝少人烟,必须自带粮食。岳钟琪早就决定取捷径,预料六十天内可到西藏,所以在昌都备办两个月的军粮。
    就在这时候,抓到一名准噶尔派来的间谍。仔细一盘问,才知道大策凌敦多布已分兵迎战,并且煽动康藏边境的番酋,守住一道三巴桥,阻遏清军前进。
    岳钟琪大吃一惊。因为这道三巴桥又名嘉裕桥,架在怒江之上。如果断桥而守,无法渡怒江而西,那就只有沿大路入藏,不但费时,而且整个作战计划都要推翻重定了。
    经过一番苦思,岳钟琪决定来一次奇袭。选派了三十名敢死之士,都是壮健机警,并通番语的好汉。换上番服,悄然渡江,打听到准噶尔派来煽动番酋的密谍,一共十一个人,住在怒江西岸名为洛隆宗的地方。于是黑夜偷袭,十一个准噶尔人,六个被杀,五个活捉,一网打尽。
    到得天明,为首的露出本来面目,用番语宣示:天朝大兵经此入藏,顺者生,逆者亡。番酋大为惊惧,亦无不慑服。岳钟琪很顺利地带着全军进驻洛隆宗,等候噶尔弼到来,再作计较。
    噶尔弼已接得军报,星夜行军,赶到洛隆宗会合岳钟琪,向西推进,到康藏边境的嘉黎,又名拉里的这个地方,必须等待了。
    要等的是蒙古兵,照敕令应该会师以后,再入藏境。可是岳钟琪另有意见。
    “从昌都到此,走了四十几天,所带的粮食只够十几天了。万一蒙古兵不到,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噶尔弼反问一句。
    “我想该用以番攻番之计。”
    “何谓以番攻番?”
    原来拉藏汗的旧臣多人,自拉萨为大策凌敦多布所破,纷纷逃散,潜隐在康藏边界。岳钟琪的以番攻番之计,即是招抚拉藏汗的旧臣,里应外合,攻入西藏。
    噶尔弼大以为然,派遣能言善道的使者,秘密跟拉藏汗旧臣中为首的康济鼐与颇罗鼐取得联络。康、颇二人看朝廷为他们复旧主之仇,如何不喜?当即取得协议,召集两千番众,悄然报到,相助进攻。
    这时已接到谍报,据守拉萨的大策凌敦多布,已亲领精锐,迎击自青海入藏的延信一路;另遣部下的大头目春丕,领兵两千六百,守住了拉萨北面、拉里正西的各个山口。因为由西康入藏的大路,在拉里南面,而以太昭为康藏明显的分界。由此往西,经金达、鹿马岭入西藏的仁进里、墨竹工卡,便到了拉萨江边,沿江下行经郎渡、东德庆,对岸便是拉萨。春丕心想清军若由大路进攻,一到拉萨江,就过不去,天然设险,无须多防;要防的是北面各个山口。自黑河以南,顺着数下来是:卡尔庆山口、上顺山口、拉庆山口、拉吉山口。山口虽多,但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两千六百人绰绰有余了。
    这遇到了很棘手的情况。噶尔弼跟岳钟琪商量,还是要等援军到了方能进攻。
    “不!”岳钟琪说,“由此到拉萨,不过十天的路程,一鼓作气,乘胜而下,最好!否则师老无功,便成坐困之局。”
    “不,不!从长计议。”
    所谓从长计议,就是搁置不议了。岳钟琪大为着急,因为这样蹉跎,即成自误,粮食不足,士气受伤害,不必敌人来攻,自己就垮了。
    因此,他在营中公然表示:“事在必行,我以一腔热血,上报朝廷,非出兵不可!”
    噶尔弼听得这话,将岳钟琪找了去,责备他说:“你怎么自做主张?你要知道,你这一去,是送死!”
    岳钟琪微笑问道:“倘或不死而生,并且大胜,可又怎么说?”
    “你说个能生、能胜的道理我听!说得不错,我放你走。”
    结果不但放岳钟琪走,噶尔弼自己都领兵跟着他一起走了。不过,还留下若干比较老弱的队伍,驻守拉里,旌旗依然,笳鼓如常,设的是疑兵;大批精锐则自拉里往西南,在从无人迹的万山丛中辟路推进。
    走到第八天上午,翻上一座高峰,往下望去,只见拉萨河就在脚下,黄流滚滚,隐约可闻水流湍急之声。再放眼眺望,远处云山缭绕之中,透出一片金光,正是拉萨的布达拉宫。
    其时已近黄昏,岳钟琪下令扎营。三更天起身集合,饱餐干粮,吩咐所有的营帐锅碗,尽皆抛弃,随身只带武器,还有一项最重要的装备:羊皮筏子。
    于是只凭微茫星月,冒险下山。岳钟琪亲自当先,辨路而行。山径陡仄,怪石嶙峋,倾跌撞伤的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个人敢作呻吟。有些失足坠落山涧的,不但没有人管,甚至丧命的是谁都不知道。
    于是越走越顺利了。因为近山脚的坡度较缓,而且曙色已露,辨路亦较容易。但越顺利越危险,因为行藏已现,敌人如果有备,紧急集合,拒河而守,便非受困不可!
    因此,岳钟琪越益奋勇,由上往下直冲,如飞而下,几乎收不住脚。他亲自选练的五百亲兵,至少有一半紧跟他身边,所以等他到了平地,那两三百亦就接踵而至。
    喘息未定,士兵已在岳钟琪的指挥下,往两边拉开,背水面山,望着同伴。岳钟琪便从衣襟中扯出一面绿旗,连连挥了几下。这是一个约定的信号,山路上背负羊皮筏子的士兵,便站住脚,看准方向,将羊皮筏子往下一抛。霎时间,满空飞舞着灰白臃肿的怪物。当然有为树枝杈丫以及崖石夹住,或者已破漏气不能用的,不过抛到平地,完整堪用的,仍有数百具之多。
    羊皮筏子是统称,其实有大有小,有牛皮,有羊皮。最大的牛皮船,需用四头牛,断头,截蹄,破腹,挖肉,然后用麻线密密缝好,在烈日下晒干,仍是庞然大物,不过重量是轻得太多太多了。
    到临时要用时,就在江边取两根碗口粗的木头,分缚两边,连缀而成长形,再横铺木板,扎缚牢固,就是一条可以乘坐十来人的筏子。推入水中,不用舵,不用桨,但凭一根竹篙,顺流而下,随意所适。当然整体的干牛皮用得越多,越能载重,不过通常四牛的皮船已很够用了。
    羊皮船的制法,与牛皮船相同。所不同的是羊身小,羊皮薄,载重轻,所以该用四牛的,至少需用六羊。
    另外一种比较简便的制法,名为皮葫芦。最小的用羊皮鼓气,缚在背上,横流而过。但急流之中,羊皮太轻,难以控制,要用比较厚重的牛皮,名为“大葫芦”。甚至以两枚大葫芦联在一起,方足以在湍急的乱流中资以济渡。
    清军所携带的,大多数是羊皮葫芦。因为墨竹工卡的江面不算太阔,水流亦不太急,取其轻便,所以使用羊皮葫芦。岳钟琪等噶尔弼一到,随即点了数百人,每人一个羊皮葫芦,你替我缚,我替你缚,很快地准备妥当,可以渡江了。
    “将军!我带人过江去了!一定可以得手。只看布达拉宫南北两面有火光,便是大事已定,请将军带兵渡江。”
    “好!但愿你马到成功。”噶尔弼在岳钟琪的羊皮葫芦上,拍得砰砰作响,“秋深了,水怕很冷。一得了手,赶紧换衣服,免得受寒致病!”
    生死俄顷之际,絮絮做此叮嘱,仿佛多余。但岳钟琪却是暖在心头,感于至深的信任爱护,更激发了无比的勇气与信心。
    “多谢将军,钟琪自知当心,请静候好音。”
    说完,往河边疾行,头也不回地跳下水去。霎时间只听“扑通、扑通”乱响,数百健儿一齐跳入拉萨河中,在昂扬的士气之下,没有人想到河水温凉。只是时序入秋,风从雨至,这顶头的逆风,使得渡河不甚顺利。
    岳钟琪心里有些着急,因为奇袭成败的关键,就在抢得快,出其不意,乘其不备,方能手到擒来。倘或渡河的时间一长,对方得以集兵,等在河边,岸都上不去,还说什么夺取布达拉宫?
    这非改变方法不可,心里正在这样想,发现有些识水性的兵,顺着河水,往下游淌得极快,但顺势而划,渐渐地靠近西岸。这一下恍然大悟,原来不能横渡,要斜着游过去,就力半而功倍了。
    于是,他在水中旋过身子来,高举右手挥了几下,然后又转身顺流而下,乘势往西,很快地河岸已近。探头望去,岸上拖曳着黄色长袍的喇嘛,四散奔跑,不由得心头一喜,因为这乱糟糟的情形,充分显示,对方并无防备,可以兵不血刃而定。
    想到这里,勇气大增,游到岸边,攀缘而上,反身拉起在后的士兵。这样彼此支援,很迅速地集中了全队,拉开一条阵线,各人亮出白刃,待命厮杀。
    预先选定的一名懂得藏语的亲兵,此时以洪亮的嗓子,使劲喊道:“大小第巴听着,朝廷特遣大军来援西藏!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一齐起来,打倒准噶尔的人!”
    此言一出,拉藏汗的旧臣,特别是经康济鼐、颇罗鼐预先秘密通知的人,在辨明了岳钟琪与他部下的身份以后,群起响应。一片鼓噪之声:“打倒准噶尔,打倒准噶尔!”
    接着,便见喇嘛们四处寻觅,但也有人张皇奔走。显然,是准噶尔人逃命要紧。岳钟琪更不怠慢,命那亲兵又喊:“顺朝廷的人,赶快上来接话,立下功劳,重重有赏!”
    “我不要赏,只要大策凌敦多布的命!”有个身材魁梧的喇嘛,一面说,一面跑,乱舞着双手,直到岳钟琪面前站定。
    通过亲兵的翻译,岳钟琪问道:“布达拉宫,可有敌人在内?”
    “有!不多。”
    岳钟琪心想,布达拉宫内的准噶尔人虽不多,但所据之地,坚固过于寻常的城堡,倘或负隅固守,哪怕有上万人进攻,亦未见得能打进去。为今之计,唯有智取,不能力敌。因为一吃了败仗,此番如从天而降的慑人气势,就会一扫无余。本地的喇嘛及土著,信心一失,大事就不可为了。
    于是,他说:“你看这布达拉宫,金碧辉煌,如果攻成断垣残壁,岂不可惜?”
    其时他们的位置,是在布达拉宫之东,身后山上,朝阳甫升,照得布达拉宫一片金光,耀眼生花。那喇嘛回头看了一下,不由得便脱口而答:“是的,太可惜!”
    “大皇帝有命,三路入藏的王师,无论哪一路,先到拉萨,务必以保全布达拉宫为必不可违的军令。你再看!”岳钟琪回身向山上一指。
    山上只有东升之日,那喇嘛只觉阳光刺限,茫然莫辨景物,便即问道:“看什么?”
    “山上有一尊红衣大炮,对准了布达拉宫,只待我的通知,便即发射,炮子居高临下,威力特强,不难将布达拉宫轰坍!宫内的喇嘛们,都是善良之人。只为有少数准噶尔人在,以致玉石俱焚,更为不忍。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设法自己擒获准噶尔人来归顺,就不必再开炮了?”
    “一点儿不错!”
    “这容易,我去跟他们商量。”
    岳钟琪看他的脸色淳朴憨厚,是可以信任的人,便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丹布吉。”
    岳钟琪转脸对亲兵说:“罗丹布吉,你把这个名字记住!”
    那亲兵很机警,随即对罗丹布吉说道:“将军命我把你的名字紧紧记住。将来要叙你功劳,奏请皇上重重赏赐。”
    “我不要别的赏赐,只求将军在擒获的准噶尔人之中,让我挑一挑,其中有四人,卖给我,随我处置。”
    “这是为什么?”
    “是我的杀父仇人。”
    “好!”岳钟琪很郑重地允许,“我一定让你如愿。”
    罗丹布吉即时浮现了憨笑,“请将军等一等。”他说,“我去找一个人来跟将军见面。”
    其时,喇嘛们都在远处观望,一看罗丹布吉走了回去,纷纷迎上来探询究竟。罗丹布吉匆匆说了经过,喇嘛们便都抬头探望,显然,都是在看山上的红衣大炮。
    岳钟琪心里有些嘀咕,因为这是适逢日出所使用的一个障眼法,如果迷目的朝阳再往上升,看清楚山顶上的情形,大话一挑穿,形势又会起变化。不过此时不宜有何行动,也不能做任何行动,唯有盼望罗丹布吉赶快回来复命。
    幸好,罗丹布吉很顺利地找来一个高年的喇嘛,岳钟琪看他经行之处,喇嘛们让路躬身,神态恭敬,知道这是个有地位的大喇嘛,心便放下了一半。
    果然,那高年喇嘛的职称名为“仓储巴”,是管刑名钱粮的行政官,名叫札隆布,对布达拉宫内的喇嘛颇有号召力。
    “请问将军,”扎隆布一开口就问,“宏法觉众第六世达赖喇嘛何在?”
    “宏法觉众”是皇帝对新达赖的封号,岳钟琪听他这样称呼,便知他忠于朝廷及新达赖,当即答说:“正由平逆将军延信,率领青海、蒙古各公吉,护送入藏,已经在路上了。”
    “抚远大将军呢?”
    “驻扎在穆鲁乌苏河口。”
    穆鲁乌苏河仍在青海境内,不过已在西宁以西,昆仑山与巴颜喀拉山之南,为长江的上游。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是奉旨移驻,以便居中指挥,但札隆布却有怀疑。
    “何以不是大将军亲自护送入藏?”
    这仿佛有着怀疑胤祯轻视新达赖之意,岳钟琪便即解释:“朝廷为顺应民意,特遣三路大军入藏。粮秣供输,兵略指挥,皆非大将军总其成不可,因而奉旨移驻水陆要冲,能兼顾北、中、南三路的穆鲁乌苏河口。”
    “噢,”札隆布又问,“北路是哪位将军率领?”
    “是两位将军,一位额驸。”
    北路的两位将军,一个是振武将军傅尔丹,一个是靖逆将军富宁安。额驸叫策棱,是元太祖的嫡系子孙,姓博尔济吉特氏,世居蒙古喀尔喀。
    喀尔喀本只有三个部落,即是“漠北三汗”。但策棱的曾祖图蒙肯,由于遵奉西藏黄教为达赖所欣赏,因而扶植他另成一个部落,号为赛音诺颜。在札萨克图汗之东,土谢图汗之西——图蒙肯本是土谢图汗诺诺和的第四子。
    及至噶尔丹进犯喀尔喀,策棱与他的弟弟恭格喇布坦都还是不满十八岁的少年幼童,由他们的祖母携带着,吃尽辛苦,辗转逃到归化城,觐见皇帝。
    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是清朝的国戚,太宗、世祖两朝的后妃,出自这一族的很多。虽然那都是科尔沁部的女子,但总是出于博尔济吉特氏。为此皇帝对这两个劫后孤儿,另眼相看,派人送到京师,在后宫教养。康熙四十五年,并且赐婚皇十女和硕纯悫公主与策棱。
    尚主的策棱,照例援为和硕额驸,并赐贝子品级——比公爵更高一等了。
    皇帝对这个爱婿的期许远大,所以在康熙五十四年,就派他回蒙古,出北路防御策妄阿拉布坦。他到底是土著,对蒙古的山川险易,了解极深;又善于练兵,亲自训练了一千健壮,作为亲兵,每次出猎,亦以兵法部勒,所以从军虽不久,威名已经大震。由蒙古到青海,无不知赛音诺颜部,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札隆布听说策棱亦在北路,更为欣慰。原来,他早有光复布达拉宫之志,平时密密布置,安排下好些人,分布重要所在,只待他一声号令,随时可以起事。可是他有顾虑。
    他的顾虑是,朝廷的力量不够,不能一举肃清准噶尔,则不论策妄阿拉布坦,或者策零敦多布卷土重来,那么所受的荼毒,将不知过于往昔几倍多。
    再一个顾虑是怕朝廷为德不卒,名为安藏,只是将达赖送到,便即撒手不管。或者皇帝的本意可感,而奉命安藏的大员,畏难怕事,敷衍塞责,亦不能不想到发现这样的情形以后,所产生的严重的后果。
    如今听得朝廷三路大兵的部署,以及岳钟琪那种坚毅诚恳的态度,所有的顾虑,自都消失。当即换了一副脸色,殷殷致谢之外,很认真地说:“将军,你能领兵渡过拉萨河,就算已经成功了。不过成功以前,亦可能马上遭遇失败。”
    “这是怎么说?”岳钟琪很率直地笑道,“此刻时机紧迫,工夫不容丝毫浪费,请你实言相告。”
    “是!说得是!”札隆布说,“将军,布达拉宫归我,拦截策零敦多布的人,归你。”
    这话简洁清楚,责任分明。岳钟琪颇为欣赏,但更重视。因为就在与札隆布这短短的片刻接触之中,他已了解了整个情势,札隆布并不是不能收复拉萨与布达拉宫,只是有难以为继之苦。倘无后顾之忧,必收先驱之效,此刻所问的一句话,如果有满意的答复,那就真的如他所言,一渡过拉萨河,就算是成功了。
    岳钟琪知道,策零敦多布派为留守拉萨的首脑,名叫春丕,但有多少实力,驻扎何处,并不清楚,何能贸然应诺?
    同时又想,看罗丹布吉与札隆布都不是奸诈之人,可以相信他们决非借故拖延,为春丕行使缓兵之计。但这两个人不一定通晓戎机,不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以为春丕不在本地,不妨从容谈论。殊不知用兵之要,即在争时。也许就在这谈话之间,春丕已经得到消息,发兵来攻。总而言之,事情必须立刻有所决定。当然,最好是札隆布即时就能把布达拉宫控制住。只要拿下布达拉宫,他自信已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话虽如此,他也不能不明情况,就一口应诺。然而也不能开口探问春丕的情况,怕札隆布心里会想:原来你对敌人的情形,根本不明,何能克敌致果。那一来信心减低,更会踌躇。
    略想一想,他这样答说:“好!一言为定。不过,春丕的情况,我知道的一定不如你多,你看,我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春丕没有想到你会从这条不能行军的小路来,他只守住了北面的各个出口。”
    一听这话,岳钟琪又惊又喜。到这时候,不必有顾忌了,坦率问道:“他有多少人?”
    “二千多,三千不到。”
    “扫数都派出去守山口了?”
    “还剩下些。”
    “有多少?”岳钟琪问,“剩下来做什么?”
    “剩下来大概两百人,都不是好兵,让他们留守而已。”
    “原来如此!”岳钟琪有了把握,又一反自己的想法,认为不必过于仓促,还是了解情势最要紧,所以又问,“他倒不怕你们在这里会起事,敢只留下两百老弱残兵守拉萨?”
    “这——”札隆布看着他喊一声,“将军!”
    看他脸色有异,岳钟琪答说:“有话尽请直言。”
    “我不知道你问这话的意思。我觉得此刻不是细谈春丕的时候。”
    “噢,”岳钟琪歉然笑道,“是我的不是!不过两三千人,足足应付得了,你请放心。我了解得越多,越有把握。”
    “这话也是!”札隆布的态度显得更合作了,“准噶尔人最奸诈,也怪我们自己不争气,有人甘心通敌。春丕就利用这些奸细,做他的耳目,以为拉萨一发生变乱,通个信给他,回师镇压还来得及。”
    情况都很清楚了。岳钟琪认为无须再问,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即速部署向北进击的行动。他要求札隆布派一名向导,而且希望就由罗丹布吉担任。
    “我不但派他做向导,而且派他做我们之间的联络者。”札隆布说,“将军,我们各遵约定。请你带队往北去对付春丕,拦住了他,这里你就不用管了。等你打败了春丕,回到拉萨,我在布达拉宫为你庆功。”
    这是表示,不让岳钟琪在这里插手,只要他作前驱去拦截春丕。倘或凯旋,札隆布踞布达拉宫相拒不纳,进而相攻,岂不是先受他的利用,后中他的计。
    这是很难决定的一刻,但看到罗丹布吉脸上憨厚的笑容,再回想与札隆布的对话,怎么样也找不出他有奸诈的片言支语,因而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会到布达拉宫来赴你的庆功宴。不过,要请你替我准备干粮,越多越快越好!”
    “当然,理当供应。”
    于是,札隆布指定布达拉宫东北的色拉寺,为大军驻扎之地。岳钟琪依照约定,燃火通知噶尔弼率众渡河,在色拉寺整顿队伍,筹集粮秣,罗丹布吉非常卖力。这样到得第三天,拔队向北,在一个名叫羊八井的地方布了防线,反客为主地扼守要隘以逸待劳,准备拦截春丕的部队。
    他的想法是,春丕的阵线拉得很长,而散布在山区之中,补给不便;在得到大军已到拉萨的消息以后,必定回师猛扑,至少要打开一条出路,才不致因粮尽被困。所以守住羊八井,截断春丕的粮道,便足以致他的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