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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弥
    “问剑在即,介时或可讨教。”程聿平淡道。
    申屠泾扯了扯嘴角,自信道:“在下来前曾请了师傅教习掌法,经过一番苦练,自觉小有所成,今日闻得程大侠这般好身手,真是有些等不及了!”
    他们站在当口,说话时旁边有不少人经过,听了申屠泾的话,脸上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讥笑。
    谁不知道他二哥申屠泓才是正经的雁荡山掌门,他老爹当年被阮软整的瘫痪在床,决定让申屠泓回来领金雁戒,继掌门位。可惜申屠泓作为朝廷武将,正在岭南御敌,脱不开身,申屠掌门就想让申屠泾去替他二哥回来,可这个已经过惯好日子的花花大少哪里会肯,在家里又哭又闹,以死相胁,割腕,吊脖子,跳屋顶,他什么都试过,死没死成,还把自己疼的“哇哇”乱叫,直言要他爹给他个痛快。他老爹没办法,只好让他代掌门之位,参加青城问剑,等岭南战事了了再换他二哥。
    这位“申屠代掌门”自上位以来,做的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在晚上给他爹守夜的时候,叫了自己的爱妾来外室喝酒,结果两人喝的酩酊大醉,飘飘欲仙,在屋里追逐嬉闹,迷迷糊糊中打翻了烛台,导致主室被烧了三分之二,还好申屠老掌门命大,最后只不过给燎了半边眉毛和几个大泡而已。
    莫大声把那重逾十多斤的九环大刀往肩上一抗,嗤笑一声,往旁边咳了一口痰,昂着头大刀阔斧的走了。
    “粗野……”申屠泾俊眉一蹙,望着莫大声的背影,嫌弃的用扇子遮了遮嘴。
    唐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与程聿并肩站着,对申屠泾笑道:“申屠掌门学有所成,看来真是自信满满呀,我师兄虽然习掌也有些年头了,但在申屠掌门这样的天才面前还是要谨慎一点,申屠掌门若不介意,不如给我师兄多留些时间准备,如此才不算辱没了这场‘盛战’,你说是不是?”
    申屠泾哈哈大笑,一把折扇在手里摇得虎虎生风,显然是唐周说的话中听,把申屠泾哄的心花怒放,他把扇柄倒折在手心里,对着两个人拱了拱手,道了一声“请!”,然后仿佛已经赢了程聿一般,志得意满的走了。
    程聿实在不懂,为什么这二世祖每次一遇到唐周很快就能被摆平,而他却不行。
    唐周见程聿盯着自己看,知道他是不满自己说他忌讳申屠泾的那套狗屁掌法,于是笑嘻嘻道:“程师兄你别这么瞪我,要不是我,你还不知道要被他缠多久,对不对?”
    程聿冷冷道:“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唐周没什么正经,“那倒不用,都是一家人嘛,客气什么!”
    程聿懒得与他说话。
    唐周难得占了一回上风,竟没有“趁胜追击”,而是问,“你们路上怎么了,刚才我和阿眠说话她都不理我,是不是吓到她了?”唐周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程聿的,刚刚对申屠泾的那番话,完全是路见不平,顺手拔刀相助。
    邹衍的说辞是给外人听的,这一点唐周还是知道的。
    “她应该只是心情不好”程聿说。
    这话唐周听着别扭,又说不上来哪儿别扭,正想着,就听程聿转移了话题,“阮软是怎么回事?”
    唐周的表情瞬间变的不屑,“还能是怎么回事,都是那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他本事也大,居然能在半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人,他想对师叔下手,不过被师叔识破了。”
    “他被抓了?”程聿有点意外。
    提到这个唐周就气,“抓是抓了,可是和上回一样,师叔教训了他两句就给放了,偏偏他还不领情呢,你说气不气人,我打赌这小子不死心,肯定还有下回!”
    阮软少说也比唐周大了一轮,此时却被唐周唤作“小子”,不知他知道了作何感想。
    “唔”
    “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啊?”唐周皱眉。
    程聿弯起食指,抵在唇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哨,远处的马儿听见了,嘚嘚向他跑来。
    程聿还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生气有什么用,我又抓不住他。”
    的确,目前真正把阮软抓在手里过的,也只有裴宪先和宋钦而已,而且阮软是个橡皮做的“疯子”,一般人根本不愿去招惹他,申屠泾他爹就是前车之鉴。
    唐周心里越发堵了,脑袋一热,哼笑道:“若是下回申屠泾在你面前大扇香风,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淡定,我就佩服你!”
    马儿跑到他们身边,程聿拉了拉缰绳让它停下,“他只有做一件事,我才会不淡定。”
    唐周傻傻的追问,“什么事?”
    程聿翻身上马,抚了抚马脖子上的鬃毛,然后把背脊挺的笔直,“把他的香粉泡成一杯茶,让我喝下去”,一记响鞭,程聿绝尘而去。
    唐周气的跳脚,真后悔自己刚才没有“趁胜追击”,人善被人欺,古人诚不欺我!
    程聿刚进门,一个下属好像恭候已久了,看见是他立马跑了过前,抱拳躬身道:“程公子,宋主请你回来后立刻去找他!”
    程聿沉了沉眼皮,“嗯”
    宋钦坐在太师椅上,下首坐着廷雨眠,看上去有些惴惴不安,邹衍肃身立在一旁,肋下应是裹了伤,白色的绷带从颈间露出来,更衬得人面容憔悴。
    程聿走进来,躬身行礼,“师叔。”
    宋钦点了点头,程聿见他没有说话,便自行端坐到了廷雨眠对面的椅子上。
    宋钦道:“邹衍回来后跟我说他犯了错,要我责罚他,你们一直都在一起,你怎么而看?”
    程聿微微侧过身子,面向宋钦,垂首道:“此事事关明月山庄庄规,还是由邹衍亲自跟您说比较妥当。”
    宋钦道:“无妨,既喊了你们两来就是想有个见证,我既不想轻纵了邹衍,也不想冤枉了他。”
    邹衍心里一荡,不禁出声,“宋主……”
    “我让你说话了吗?”宋钦不怒自威,邹衍垂下了头。
    宋钦恢复平淡,对程聿道:“眠儿刚才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程聿目光轻移,自然而然的看向对面,廷雨眠慢慢避开。程聿心定,看来廷雨眠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会躲避自己的眼神,是因为替他遮掩而感到愧疚。
    “邹衍路遇雪豹,为求生存拼死还击并无过错,只是邹衍所用的武功不是出自明月山庄,这一点违反了庄规,理应受罚。”
    程聿把事情说的很客观,很简单,但这件事本不像他口中说的这么简单,宋钦也知道,所以问他:“你可看出邹衍用的是什么武功?”
    程聿不吭声,宋钦加重了语气,肃声道:“聿儿,不可欺我!”
    程聿如实道:“我不确定,看样子好像是,”顿了顿,“十力大吸手。”
    邹衍脸色铁青,眼睛定定地盯着地面,像要用目光把地面凿出一个洞来。
    十力大吸手,番外武功,且早已失传,会此武功的人莫说东境,就是放眼整个西域也难找出一个来。
    邹衍自小生长在明月山庄,若他会,必是有人教他,他自幼丧父,由宋钦带在身边抚养长大,所以能教他的人只有一个。
    客厅里落针可闻。
    宋钦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程聿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单膝跪地道:“师叔恕罪!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十力大吸手,可能是认错了!”
    廷雨眠的心被拎了起来,她不知道十力大吸手是什么东西,但邹衍的脸色和程聿的动作都足以说明这种武功绝对非同一般。
    片刻后,宋钦道:“起来吧,你没有认错,他练的的确是十力大吸手。”似乎要消化刚才说的话,又似乎是在酝酿下一句话。
    宋钦继续道:“是我让他练的。”
    程聿抬眸。
    邹衍猛地抬头,脸上终于露出惶恐的神色来。
    宋钦站了起来,廷雨眠也没有继续坐着,一时间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宋钦居中,仿佛被包围了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邹衍的父亲邹行,曾是我的副手,随我四处征战,远赴祁域,但却很少有人知道邹衍的母亲是谁。”
    “宋主!”或许是太过震惊,邹衍的尾音直接破开。
    宋钦没有理会邹衍的惊呼,他背手望向门外,天光刺眼,宋钦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睁开,“聿儿”
    “在”
    “你知道扜弥这个地方吗?”
    “知道”
    “说来听听”
    程聿思索片刻,沉吟道:“扜弥曾是域外诸国之一,北至都护治所,南邻渠勒,东连龟兹,西接姑墨,后被精绝国所灭,是个很古老的民族。”
    宋钦问,“后来呢?”
    一阵沉默。
    宋钦接着回答,“后来,这个古老的民族在灭国后又存活了几百年,他们的族人历经劫难,一代代繁衍下来,最后在祁域的最北部落地生根,也许他们真的很渴望安宁的生活,所以给自己的部族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宁弥。有一天他们的部族里来了一伙强盗,把他们都杀了。”
    “宋主!”
    宋钦停下,从进屋到现在第一次正视邹衍,只是一眼就让邹衍闭了嘴。
    宋钦转回来,继续道:“他们的老族长患有一种罕见的疾病,只要一发病就会引发下肢水肿,眩晕昏迷。虽然久病沉疴,避世一生,可这位老人却保留了宁弥人的热情,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伙强盗,还在他华贵的主帐里好心的款待这些风尘仆仆的客人。
    没想到一番狂欢之后,这些亲善的人褪去了伪装,化身成为魔鬼,趁着月黑风高血洗了整个部落。事情结束后他们没有忘记掩盖自己的罪行,放了一把火将部族烧了,很多还没有死掉的人在烈火中煎熬至死,烈火将他们的尸体铸成了挣扎求生的形态,最后化为飞灰,这个古老在一夜之间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宋钦的语气很平静,可当他说到煎熬至死时,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邹衍的手紧握成拳,森白的骨节顶起手背上干裂的皮肤。
    故事还没有结束。
    “也许是老天爷不忍心让这个可怜的民族就此灰飞烟灭,当晚一个下人因为要外出修缮一块破损的羊皮,幸免于难,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部族已经成了一片焦土。这个下人因为常年侍奉书阁,精通汉俗汉语,所以他改名换姓去了东境,还成了家,生了一个女儿,他一直在查探凶手,却至死无果。”
    “临终前他跟自己的女儿说了一个故事,交给她一块羊皮,并叮嘱她三件事:一,练好上面的武功;二,找到那伙强盗;最后一件,早点成亲,生一个孩子。如果今生今世第二件事无法完成,也要尽力不让它就此结束。”
    “这个女孩后来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明月山庄的一名副将,副将没有因为她孤女的身份轻视她,相反对她敬爱有加,两人情投意合,很快便成了亲。一年后女子有了身孕,副将却收到了主人要他远赴祁域征讨揽星宫的命令。孩子还没有出生,副将就走了,女子忧思过度导致难产,昏迷中拉着庄主夫人的衣服喃喃自语,夫人凑近细听,乃知她说的是‘舍母保子’。孩子平安出生,女子临终前留下羊皮,按照丈夫的要求给孩子取名为邹衍,意为传承繁衍,生生不息。”
    邹衍薄薄的眼皮轻轻颤动着,宋钦仰起头,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悔痛,“邹行临死前对我提出了同样的请求,不要阻止邹衍练那块羊皮上的武功,不要阻止他报仇,早点让他成亲生子,不要断了宁弥的血脉,我答应了。”
    时间变得很长很慢,袅袅数语令在场之人无限沉默。
    短暂的停顿后,宋钦道:“邹衍生来带着复仇的使命,别无选择,我却是知法犯法,罪无可恕,所以犯了庄规的不是他,是我,该走的,也是我!”
    “不!”邹衍心中惊痛,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一下子扑跪在地,膝行至程聿和廷雨眠面前,样子十分狼狈,“程公子,廷姑娘,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错!要走的人是我,宋主只是守先人之诺,根本不关他的事,不能让他替我担这个责任,求你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庄主!”
    程聿和廷雨眠双双沉默,邹衍恳切道:“我会离开山庄的!我真的会走!”
    邹衍刚被发现时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可是现在,明知是强人所难,他还是把头重重地磕了下去,连声道:“程公子,求你们让我走吧,求你们!求你们!求你们……”
    地砖被砸得 “咚咚”响,廷雨眠心里堵的慌,她走到邹衍旁边想把他扶起来,邹衍却只顾磕头,很快额头上就磕出了血,看上去有些疯魔。
    廷雨眠被他牵动着弯腰,忍不住哽咽,“邹大哥,你别这样。”
    邹衍的动作一点没慢,好像如果他们不答应,他就会一直磕下去。
    宋钦默然地站在一边,常年温润的眼睛里染上了凄怆。
    “师父……”
    随着程聿的一声轻唤,正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邹衍磕头的动作一滞,撑在地上的双拳渐渐收紧,僵硬了一会儿,宽阔的背脊在一片无力中缓缓地伏了下去。
    沉稳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一双黑色的皂靴在宋钦面前停住。
    “为什么?”
    声音深远,犹如古刹沉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