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晚与城镇不同,天没有那么黑,是深蓝色的,像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冻子,伸手戳一下都会微微颤动。
璀璨的星星挂满天际,好似玉兔捣药时不小心溅出的仙药星子。
草丛里隐隐传出昆虫振翅的声音,偶尔一只流萤飞来落在叶尖上,绿光在草丛间一明一灭,宛如婴儿甜美的呼吸。
山洞里常年阴冷昏暗,今天却温暖异常。
火堆“噼啪”作响,烧得正旺,橙色的火光罩在石壁上,摇晃间映出一宽一窄两个并排而坐的身影。
“你早就知道悬崖下面有水,对吗?”
廷雨眠双手抱着膝盖,身形乖巧温顺。
程聿拨着火堆,没有回答。
廷雨眠继续道:“在崖边你踢落了几颗石子,那时候你就知道悬崖下面有深潭,所以才敢带着我跳下去。”
程聿道:“你后悔了?”
噼啪!几颗火星溅了出来。
“没有”
廷雨眠语气淡淡的,她盯着那团越烧越旺的火堆,眼睛里也好像有了一团火,“你本事越大,我越高兴,因为你本事越大,我就能越快抓住他。”
程聿道:“有时候我欣赏你的自信,虽然你只是为了自信而自信。”
廷雨眠激动道:“你救了我,如果你不想插手这件事情,当时何必救我?”
程聿丢开木棍,转过来看着廷雨眠,“你说呢?”
廷雨眠移开了目光,碧玉令是她报仇和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筹码,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把它交出去。
程聿来自明月山庄,除此之外,廷雨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用醉春风心法引诱程聿,逼程聿带她一起走,程聿以生命作赌注救她,回过头来她却不认账了,卑鄙,是的,可廷雨眠不打算改掉,并决定从今以后都要学着习以为常。
廷雨眠心里的感激与愧疚瞬间被猜忌所取代,眼前的程聿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廷岳山口中“外面很多人”中的一个,同样在觊觎着她手中的醉春风心法。
“无论有没有人帮我,我都要报仇,我不仅要杀了那个黑衣人,还要把他千刀万剐,让他给廷家两百余口偿命!”
“千刀万剐”四个字乃是廷雨眠临时起意,在此之前,她只想杀了黑衣人,可现在,杀了他已不足以让廷雨眠解恨了。
“你打得过他吗?”程聿简洁明了。
“我今天打不过他!”廷雨眠猛地站起来,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跌了回去,她忘记了自己膝盖上有伤,可是程聿的“断定”刺痛了她,廷雨眠道:“我今天打不过他,不代表我永远打不过他,就算是苟且偷生,不折手段,我相信老天有眼,总有一天,我会替我爹报仇的。”
草丛间的绿光宛如轻盈的“呼吸”,丝毫不被山洞里面传出的震荡所打扰。
“如果老天爷一直不睁眼呢?别急,”程聿道:“我没有想劝你放弃报仇的意思,以牙还牙乃世间铁律,我不过是提醒你,你为了报仇可以做到的,你的仇人为了不被你杀掉,也可以做到。”
廷雨眠坐在地上,虽然冷着脸,却没有拒绝程聿给她开课。
程聿指着洞口道:“出了这里,外面每天都有人在寻仇,你知不知道他们成功的几率有多大?不到两成。高手如你爹,当年杀掉苻通天,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程聿道:“你有可能会像小部分人那样赢,也可能像大部分人那样输。
赢的人都是一样的赢,输的却各有各的下场,有的当场就可以死了,被仇人剁碎了拉出去喂狗。有的苟全性命,被仇家挑断了手筋脚筋,押到极北的胡塞石场做苦力,每天忍受邪风刮骨,苦寒浸身,不到一个月,身体就会变得像朽木一样干瘪,也会为了一碗热汤跪下来,舔监察官龟裂的脚趾。
至于做不了苦力的女人,她们会被卖到妓院里,不会是扬州或金陵,因为仇家绝不会让她们留在东境,边塞多的是戍边的军队,那里的黑夜比东境漫长,但对那些女人来说没有分别,她们的工作不需要区分白天与黑夜,一直做到死算完。
别怪你的仇家狠毒,你要的是他的命,你有多恨他,他就有多怕你,你想把他砍成多少块,他便也想把你砍成多少块。”
“我不怕,无论死亡或折磨。”
廷雨眠看上去几近崩溃,但她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程聿只不过是把未知的恐怖具体化了而已,这些不能动摇她的决心。
程聿大概也知道,所以他刚刚切入了正题,“这些人无论在哪里都不能自杀,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身上背着仇,有仇的人不配去死。在肮脏中消磨自己假以时日能够卷土重来的梦想,等到油尽灯枯,命运会安排他们上路,与应该见面的人相见,痛苦从这里才要开始。”
廷雨眠仿佛看见了廷岳山吐血的样子,看见了身受重伤的管家,他的肋下插着钢刀,手上都是黑血。看见了满地的尸体,他们堆叠在一起,泡在血泊里,至死没有闭眼。看见了在廊下四处逃逸的仆人,他们是失去了太阳的蜜蜂……
程聿丢掉手中的枯枝,他倾身过来,目光停留在廷雨眠发白的嘴唇上,缓缓上移,声音低沉而冷漠,就像立在暴雪中的一棵冷松。
“‘忍辱偷生’,‘不折手段’,你真的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吗?复仇不需要你‘忍辱偷生’、‘不折手段’,活下去才要。”
程聿在向廷雨眠描述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没有性质,也不会引起任何情绪,它只是一个存在的,悬在所有人面前的,无可辩驳的事实,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才有资格主导别人的命运!”
廷雨眠抓着胸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烧的正旺的柴火,眼中明明灭灭。
洞里很安静,只有火堆不时地发出几下“噼啪”声。
程聿平静地看着廷雨眠挣扎,耐心到了极点,也残忍到了极点。
世界明明是多彩的,他只给她看最阴暗的那一面。程聿知道廷雨眠必然很难过,可是也只有难过,才会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乖乖地向他伸手。
廷雨眠没有向程聿伸手,她把手伸进了自己怀中,然后从脖子上扯下了一样东西。
碧绿色的玉牌静静地躺在莹白的手心里,在火堆前光华流转,璀璨无比。
廷雨眠看着程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教我武功,帮我报仇。”
程聿注视着廷雨眠手中的瑰宝,低敛的眼皮下藏着不知名的情绪。
廷雨眠异常平静,她将托玉的手往程聿的面前递近一点,表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开启自己生命中最大的一场豪赌。
程聿抬头道:“听我的话,别对我说谎,能做到吗?”
廷雨眠说,“能,你能保证不丢下我一个人走吗?”
程聿伸手,接过了廷雨眠手中的碧玉令。
程聿用拇指抚过玉面上凸起的文字,碧玉令仿佛有灵性,随着他的动作晕出一道流转的绿光。
廷雨眠道:“我们出去之后,我可以告诉你上面这些字的意思。”
程聿将碧玉令收入怀中,然后道:“蒙面人如果发现深潭,不久之后一定会找来,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廷雨眠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因为程聿这么爽快就默许了她的保留。
“去哪里?”廷雨眠道。
“明月山庄”程聿叮嘱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爹把碧玉令给了你,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把碧玉令给了我。”
“为什么”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廷雨眠却将它咽下,轻轻颔首。
程聿起身往洞口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靠着石壁,抱胸合眼道:“早点休息,明早卯时出发。”
火堆里不时传来的“噼啪”声引人入睡,程聿觉得蓄积已久的疲惫感渐渐袭了上来。
他坐的地方虽然离洞口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是火光所照范围的边缘了,他要是生了病,那廷雨眠也没什么指望了。
“你要不要靠进来一点?”廷雨眠细细道,好像说这句话花了她很大的力气似的。
程聿睁开眼睛,看过来,廷雨眠立刻低下了头,耳垂殷红。
程聿把头靠回去,闭上眼睛道:“不用,山里有猛兽,我们不能都睡死了。”
廷雨眠不知还有这一茬,于是提议道:“那我们轮流——”
程聿终于不耐烦了,冷声打断道:“我说不用就不用!同样的话不要总让我说两遍!”
刚拿到碧玉令就这么凶……
廷雨眠心里一阵委屈,眨巴了两下泪眼,不敢,也懒得再说,她背对着程聿,合衣躺了下去。
干草睡起来的感觉比不得高床软枕,神奇的是,廷雨眠第一次对睡觉这件事,有了感恩的心情。
次日清晨,程聿掀开眼皮,这一瞬间没有惺忪之意,若叫旁人看来,一定以为他没睡着,只是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可是程聿却有些心惊,因为他竟然踏踏实实地睡了近半个时辰。
程聿默默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外衫,他不禁向另一侧望去。
山洞深处,廷雨眠侧卧在干草堆上,缩成了小小一团,旁边的火堆已经熄灭,剩下一团黑灰
程聿先是一怔,继而眉心微皱,他将外衫拎在手里,站起来往里面走。
睡梦中的廷雨眠没有防备,双手交叠着垫在颊边,左手上暗红色的划口清晰可见,不知是逃命时,还是处理山鸡时留下的。
她脸色苍白,脸颊却是红扑扑的,嘴巴微微张开,几根落在嘴上的碎发在呼吸之间起落。
不知过了多久,廷雨眠睁开眼睛,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张脸,既熟悉又陌生,那是程聿的脸,却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程聿。
廷雨眠不禁将眼睛睁得更开了一些。
程聿松手,外衫从他的指尖溜走,落在了廷雨眠的身上。
廷雨眠有些恍惚,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刚才的那个温暖的“程聿”好像只是一个幻觉。
“赶路了。”
程聿起身往外走,语气里充满了久等之后,克制的不耐。
嗯,这才是现实世界里的程聿呢……
“等等我!”
廷雨眠用手抹了抹脸,爬起来,往洞口的背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