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涧峰崖口,几树松影之下,文承皓背着小手站在栏杆前,看着进无涧峰必经之路,小大人一样凝重。
他坐不住,刚从辉宁殿拉着风眠过来,铁了心要在这里等爹爹娘亲。
风眠知道教主和夫人已经回了元灵殿,心想由着小少主闹也好,至少他乖乖守在大门口,反而不会闹着要去元灵殿,这样自己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于是他便脸上很为难,心里很高兴地被文承皓拖来了这瞭望台上,在文承皓身边寻了一处好地方舒舒服服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晒起了太阳。
文承皓抬起小手搭在额头上,眼睛却还是因为阳光而眯起。
他看到风眠在一旁睡得舒服,心里也想要躺下来,但他又想时时刻刻看着底下那条大路,等着爹爹娘亲回来,便还是打起了精神,继续盯着下头。
风眠觉得天气甚好,日光充足,他打了个呵欠,睁开一条缝儿看着文承皓,说:“风眠叔叔累啦,要睡一会儿,你要用心盯着下面啊。一会儿教主回来了你就叫醒我一起去接他,要不然教主去了辉宁殿见你不在,我可是要受罚的。”
他故意这么说,好像交给文承皓一个小任务,让文承皓觉得自己爹爹一定会从下面经过,在他打盹偷懒的时间里,才不会乱跑。
“嗯,就允许你睡一会儿吧。”文承皓专心地顺着下面的路往远处眺望。
风眠心满意足,翻了个身就开始会周公了。
文承皓双手志在栏杆上,撑着腮继续看着远处。
天很蓝,阳光充裕地洒满了这个季节特有的黄绿色的山坡,远处有鸟在草垅中飞进飞出,不知疲倦。
他这样看了很久,就快要睡着了,眼皮都已经合上,忽然听到有细微地哒哒声。
文承皓睁开眼睛眺望,隐约看到遥远的拗口上出现一个青点儿,正一抖一抖地顺着路往这边来,看样子是一人一骑。
“嗯?”娘亲和爹爹从来不穿青色,这个人是谁?
文承皓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等那青点逐渐近了,他才看出来那是一个系着青色披风的大姐姐,骑了一匹白马踏尘而来,风烟如旧。
“风眠叔叔,风眠叔叔……”文承皓低下身子去推风眠,却推不动。
他回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姐姐,看着她束起的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竟很难移开眼睛。
他索性一面皱眉看着那姐姐,一面用脚踢风眠:“懒叔叔,起来起来,有个穿青衣裳的姐姐来了,你看看是谁,我不认识啊!”
“嗯嗯?”风眠被踢醒,迷迷糊糊地支起半个身子,从栏杆脚下看下去,忽然以为自己花了眼睛。
他看到云容一身青色罗裙,系着染了血的青色披风,拉紧了缰绳打马冲进无涧峰。
风眠一个鹞子翻身站起来,捞起文承皓就往下面掠去。
云容独闯无涧峰,崖口的防守早已经启动——方才无人的山头上此刻已经冒出了清一色的黑衣兵,个个羽箭拉弓,对准云容。
“来者何人?”守崖的大将跨马横在路口上,冷眉问道。
风眠见情势无法估量,本想留下来应付云容,却又担心一会儿打起来伤着少主,犹豫片刻,干脆足间一点,往里面撤回。
文承皓却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他娘亲爹爹一个都没等到,自然不肯走:“风眠叔叔,为什么这个姐姐来了,你就怕成这样?”
“谁怕她了,我是怕他们一会儿打起来伤着你。”风眠一心向里飞掠,直直白白地回答。
“什么打起来?你们就知道打架。那个姐姐才不会打架哪,”文承皓反驳道,“你没看到她很着急么,她一定是有事的,你怎么什么都不听就跑了?”
他俩边撤边斗嘴,却听见后面清冷的声音传来——
“在下云容,受人之托来替你们教主解毒,无意同众位缠斗。”
文承皓听了,拍着风眠的背叫道:“你听到了吧她是来给爹爹解毒的,不想打架……哎?解毒,解什么毒?你放我下来,赶紧放我下来,我要去问清楚。”
风眠听了云容的话也是一愣,脚步不觉放慢了些,却还是理智地不肯放文承皓过去,嘴上也搪塞着:“哪有什么毒,她胡说!”
“你才胡说!”文承皓急了,忽然翻手捏了个手势拍向风眠的脖子,“你放开!”
风眠没料到还没满三岁的少主忽然对自己出手,而且掌法路数已经跟着父亲学得有模有样。
他下意识地松了手躲闪,文承皓趁机一翻身,脱开他的手臂,折回身子就往云容那边跑:“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等我回来再和你算账!”
少主脱离了自己的保护,风眠心下一惊,转身就要去追,却被文承皓的一句话给镇住。
他追逐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立在一处,看着前面不会轻功,徒步跑下山的小男孩儿,神色微冷。
那已经不是个天真的孩子了,他身上已经渐渐有了作为一个首领的气概。
风眠渐渐松开眉头,有些怜爱,又有些期许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既然如此,该知道的迟早他会知道,自己也没有必要再瞒下去了,让他自己去弄清楚吧。
再者,对方是……是这些正派中最善良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下手的罢。
更何况……
云容若真是来为教主解毒,因这误会错过了岂不是太可惜?
他略一思量,还是提起气,跟在文承皓后面追下去了。
崖口风大,两边的秋草都如丝长,茂盛地一茏一茏地生长着,随风翻舞。
守卫自然不相信云容的话,两边的黑衣兵只等着首将下令,便万箭齐发。
“你们这些正派的话,如何信得?定然是趁着教主有恙前来作乱的!弟兄们,给我……”首将果然冷冷一句,口令已经下了一半——
“住手!”文承皓眼看来不及,在半山腰上气喘吁吁地大声吼道,“不准放箭!住手!”
这一分心,话音未落他脚下便一踢,险些摔倒了滴溜溜地滚下山坡去。
风眠从后面拉住他的衣领将他稳住,抱起来,几个腾跃便掠到山下。
他轻盈地点落在双方的马匹前,从容地将文承皓放下,环视四面:“全部退下,少主在此,不得无礼。”
风眠沉稳的声音一落,四面都是甲胄兵刃齐刷刷的响声——驻守的黑衣兵齐齐单膝跪下,守卫也翻身下马,跪拜道:“恭迎少主!”
文承皓拍了拍衣襟上的灰,低了声音:“都起来退下吧。”
首将愣了一下,心道对方是正派的人,少主你一个小孩儿出来闹什么?
若是出了事,上面怪罪下来,自己如何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首将于是低头道:“恕末将不敢弃少主的安危于不顾。”
文承皓有些生气,皱眉道:“风眠在这里,我留你做什么?”
这话已经带了三分当年教主年轻时的味道,那首将不免一惊,抬起头来看向少主身旁的劲装男子,才知道这就是鹰眼中颇受器重的风眠。
风眠早知道首将会问他的意思,心想自家人也没什么好摆架子的,是以那首将方才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立刻不动声色抿唇笑了笑,微微点头。
首将这才俯首行礼,而后抬手一挥,带着黑衣兵撤回无涧峰内。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文承皓见那首将终于走了,才放下少主的架势拍了拍胸口,小声嘀咕一句。
不等风眠反应过来答话,自家少主已经换上一脸讨喜欢的笑容,转身向着云容跑去,甜甜地叫了声:“姐姐!”
中途生变到方才,风眠的全部感官一直谨慎地锁定云容。
而云容的目光一直落在文承皓身上,似微微有些空洞。
她一路快马加鞭地赶来,与许宁也渐行渐远,一颗心早已颠簸在马背上,渐渐地麻木了。
此时她看着文承皓扬起的小脸,忽然想起他最后的话。
——“他有个儿子,明天便满三岁了。”
好像一点光亮在最阴冷的地方亮起,让她忍不住顺着光亮去寻找光源,心里一痛。
赶快结束吧。
云容仰起脸吸了一口气,重新低下头来看着文承皓,轻声说:“明日要满三岁的,就是你吧?”
文承皓愣了一下,乖乖地点头。
风眠逆着光看过去,却看见云容眼睛里微微闪亮着泪水,他不由得抿住嘴唇。
即便现在已经清楚地知晓了对方的来意……也仍旧无法完全放下的警惕。
“来,”云容向着文承皓伸出手,“上马来,快领我去救你爹爹。”
“我爹爹真的中毒了么?”文承皓毕竟是孩子,一听爹爹有果然事,连忙去拉住这个从未谋过面的姐姐的手,翻上她的白马,“一定是在元灵殿,我们进去吧,我给你指路。”
风眠回过神来,云容早已带着文承皓扬鞭策马而去,他叹了口气,身子一纵,几个弹射便紧紧追去了。
元灵殿。
文祈宣已经服了一帖药,却未见半分好转。
箬华看出这药效旨在控制不在根除,终于发火。
几个老医者跪在榻前,箬华俯视着他们一个个花白的头顶,怒道:“教主中毒,你们几个居然没有任何办法?那我无涧峰养着你们做什么?”
几个老医者面面相觑。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夫人以身逼毒,但是教主吩咐不得让夫人得知这个方法,他们几个犹豫半天,还是不敢吐出实言——因为不告诉夫人,最终教主出事,他们几个逃不脱一死;告诉了夫人,救活了教主,最终夫人却出事,他们几个更加逃不脱一死。
横竖都是死,进退均不对,几个医者只得尽力控制住教主的毒素,争取时间赶紧想其他的办法。
然而箬华分毫等不得:“一个时辰,我给你们一个时辰。”
她冷然道:“一个时辰之后,教主若是还没有醒过来,你们几个就再也不用醒过来了。”
几个老医浑身一抖,而箬华拂袖准备坐回文祈宣身边,神色低柔。
正此时,殿外响起了马蹄声,由远及近——
“娘亲!爹爹!”
箬华忽然听到文承皓的声音,心道他并不会起马,如何同那马蹄声一起来了?
她便赶紧起身迎出去。
刚出了内殿,她看着殿门外的场景,只觉得心下一紧——云容着一身染了血的青色披风,正将文承皓从马背上抱下来。
箬华二话不说,一凛眉从腰间抽出石笛,闪身便向云容打去。
而云容心里一片烦乱,只想快些结束,再快些结束,根本没有察觉一击袭来的箬华。
石笛就要打中云容后脑,千钧一发之际,风眠纵身赶到,顾不得其它,抬起手臂在云容身后挡了一记。
石笛重重砸在风眠小臂上,疼得他一声低吼。
云容终于听到背后的动静,下意识地护着文承皓退了一步。
“云容,你放下他。”见自己信赖的下属为云容挡招,箬华吃惊之余看到云容抱着文承皓退后,不禁厉声制止。
夫君已经中毒昏迷,儿子绝对不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再出事。
箬华握紧石笛,满眼都是敌意:“云容,你来做什么?你放开皓皓。”
“夫人……”风眠紧紧攥住伤了骨头的手臂,咬牙道,“不能伤她,她是来给教主解毒的。”
云容放下文承皓,淡淡地看着文承皓扑过去抱住箬华,淡淡道:“我受人之托,来给文祈宣解毒。”
她话音未落,石笛已经指到她喉间。
箬华一手护着文承皓,愤愤然道:“就是你们这些正道,将我夫君害得如此,你说你来救他,我便信了。”
“娘亲……”
“箬华,你不信又能如何呢?”云容低眉看着颈项前的石笛,目光戏谑。
不信又能如何呢?
一个时辰前许宁也说完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也不信。
最后他松开了手一步步退远,她还是不信。
等到战地的风吹过,带走了全部的体温……
他始终没有再靠近一步。
她不信又能如何呢?
半晌,云容抬起头来,眼中光彩全无,只留下沉寂,她重新开口:“夫人。”
她轻轻拨开石笛,“文祈宣往日于我有恩,我来还他这个恩情。”
“我的时间不多了,请让我进去吧。”她忽然微微笑起来,“人活一辈子,总要把账还得干干净净再走不是么?”
箬华冷冷地看了她许久,她从小就被文祈宣的父亲收养,虽是孤儿,却过得比任何人都要顺风顺水,唯一的挫折便是在云容身上。
她爱的那个人,曾经差点对云容动了心——她骄傲至此,也不得不承认,云容的确是她见过的女子当中最为优秀的那个,但也因此,她对她的心情格外的复杂。
哪怕是最后文祈宣看清了自己的感情,潜意识中她还是不喜云容。
然而,她此刻无论再如何不喜她,也不得不放她进去,因为这有可能是最后能救夫君的希望。
箬华收回了石笛,侧身,不想再看见她:“进去吧……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云容微微一笑,抬步跨过门槛,走到床边,看着面色发青的文祈宣,忽而一叹:“自此,你我也算因果两清了。”
她弯腰,把他扶起来,而后在他身前盘腿坐下,素手轻轻碰上他的胸口,眸子微阖,浅浅的绿光从她手中流入文祈宣的体内。
……
无涧峰官道上。
陆信南和会合的乐凡等人匆匆赶来时,就看见许宁也眼神空洞,一身血水地站在烽火狼烟中,四周都是看不出形状的肉块和血渍。
乐凡翻身下马,提着药箱赶忙去给他疗伤。
陆信南目光落在许宁也脚边的碧色簪花上,他见过那个女子戴过,甚至不久前它还在那个女子的发髻上。
俯身,他把这簪花拾了起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原本安安静静的让乐凡包扎的许宁也忽然激烈地挣扎了起来:“去哪儿了?去哪儿了?簪花……簪花……去哪儿了?”
“什么簪花,你消停点,给你上药呢!”孟晋知按住许宁也的手,又不敢重了,便大声在他耳边喊道。
可许宁也神志不清,哪里听得进去话,仍旧挣扎着。
乐凡一圈一圈地绕着绷带,不防许宁也忽然一趔,绷带勒紧了,又拉开了他胸口的大伤。
“哎呀。”乐凡一挥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他要那劳什子的簪花就给他一个嘛,快给他一个,这样乱动怎么包扎?!”
孟晋知闻声,低头四处看了看,随手捡起脚边的一个染了血的簪子,放到许宁也手里,连声哄道:“簪花簪花来了,你不要乱动了,乐凡给你包伤口呢。”
“不是……不是这个。”许宁也刚一触手,便将那簪子丢开,更加不安分地挣扎起来。
“是这个吧。”陆信南忽然从乐凡背后伸出手来,手里拿着一枚碧玉芝兰的簪花,轻轻放到许宁也手里。
羊脂玉触手生温,是贪念已久的温度。
许宁也一碰到,便紧紧握住,苍白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便不再乱动了。
乐凡和孟晋知都松了一口气,准备重新绑许宁也那一身的绷带。
许宁也的手握紧的刹那,只听一声隐怒的冷哼响起,接着便是哗啦一片水声,白色的水花四面溅起。
是陆信南忽然从后面提住乐凡的领子将他甩开,然后拖起神识模糊的许宁也,直接将他摔进了山涧里。
“你做什么?”孟晋知语调里已经有了几分愠怒,上前一步扭住陆信南的左肩,却被陆信南一震甩开。
陆信南眸子里燃着火,站在水里居高临下看着许宁也,阴沉着脸等他醒过来。
凉水一激,许宁也果然渐渐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吧?”陆信南冷然,“阿容呢?”
许宁也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到陆信南脸上,同他对视,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话。”陆信南一字一顿,忽然弯腰抓住许宁也双肩将他提起来,“阿容呢?”
“……她……”
“她、在、哪?!”陆信南一瞬间不可控制,压低了声音喝道,“我把她完完整整地交给了你,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许宁也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他站稳身体,缓慢而用力地掰开陆信南的手,一把推开,开口道:“我让她去无涧峰为文祈宣解毒了。”
“什么?!”众人皆是一惊,找不出其他话来回答。
乐凡忽然跳起来,满袖子血和水溅到他脸颊上,而他瞪圆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宁也,你脑子进水啦?!”
“……你!”陆信南眼眸骤缩,右手紧紧握成拳头,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起来。
他回头忽然跃出山涧去,翻上一匹马:“许宁也,我回头再找你算账。”
……
“咳……箬华?”文祈宣迷迷糊糊中,伸手想要揽住她。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毒只能让人用内力为他逼针,才能解得了,而以箬华的性子,必定会逼问医者解毒的法子,一旦知道了解毒的法子,她也定会亲自为他解毒。
云容身子冰冷,闻声微微一震,灵台恢复了几分清明,虚弱地挣扎着想要从文祈宣怀里起身来。
文祈宣已经触到她的肩膀,忽然惊觉于这双肩膀陌生的宽度,他猛然低头,努力想看清楚是谁,手上的力道也不自主地变了方向,带了几分推拒。
“咳咳……”云容只觉五脏六腑冰冷至极,忽然咳出血来。
她也看不到哪里是榻上哪里是地上,胡乱而无力地挣扎着,想要脱开文祈宣的怀抱。
文祈宣推了一半,忽然听到咳嗽声,接着便是冰凉的血落在胸口裸.露的皮肤上,他身子直直地僵住,不可置信地抓住怀里女子挣扎的手。
她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喘息得厉害。
文祈宣眼前渐渐清明,入眼的青色衣料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怎么是你……”她的咳嗽一声一声扎进心底,文祈宣收紧手臂,将挣扎的人抱住,有些惊惶地道,“……不要动,云容。”
他想坐起身来,却没有力气,只得静静地抱住云容,感受着她渐渐平静下来的动作……云容的脸渐渐靠下来,趴在他胸口,呼吸再一次弱下去了。
文祈宣触碰到云容的头发,这样的触感,令方才身上气血通畅的感觉从他脑海里闪过,还有方才胸口温柔的触感,一如午后落下的细碎的月桂花瓣,没有香味,只是柔软。
他忽然间明白了所有,喉头哽住,轻轻揽着怀里的女子,声音嘶哑:“……你好傻。”
云容听着他的话,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强打精神低声一笑:“是啊……我好傻。”
檀木香在融软的灯光里沉淀,辗转碾下细小的话音。
低不可闻。
“谁让你来救我的……谁叫你来救我的?”文祈宣声音颤抖地质问,说完半句便哽住,好久才重新低下来,感受着云容愈加微弱的呼吸,轻轻道,“谁要你来救我了……”
“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云容勉强弯一弯嘴角,低声说,“我死前救你一次不好么?”
文祈宣只觉得全身的血都随着她的身躯一道冷下来。
是的,从来都是他在救她,但她不知道,他早已经搞不清楚究竟谁是谁的救赎。
从前那些事一一数过,犹如调枯了的翅膀的白蝴蝶,零落在心底,从来没想过还要再次飞旋,扇起早已沉寂下来的灰尘。
“我自愿的,我自愿的,那是我自愿的啊。”文祈宣痛心地低吼,“为什么我说过的话,你总是听不清……也记不得呢……”
“我……我知道啊。”云容吃吃地笑,靠在文祈宣胸口听着他的话,她忽然很安心。
她道:“所以我也是自愿的。从来都没有人叫我来……我自己,就来啦。”
尾音很轻,她安静地说完,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
重重纱帐内,文祈宣再也感觉不到云容细微地呼吸,他僵持了一瞬,挣扎着抱着怀里冰冷的女子要坐起身来:“云容,云容?你撑住啊……”
说罢他翻手点住云容胸口几处穴位,强催内力从她后背心柔和地灌入,试图护住她的心脉。
忽然四面帷幔翻扬,黑衫的男人持剑而来,斩开了千万重纱。
“文祈宣!”陆信南一眼看到昏死的云容躺在上身赤.裸的文祈宣怀里,嘴角沾染了血色,面色惨白。
他上前一步将她带进怀里,拉过挂在一旁的披风将她裹起来,剑身雪亮,居高临下直指文祈宣眉间。
文祈宣强行运气给云容疗伤,中途被打断,只觉气血翻涌。
他撑着上身,半卧在榻上看向来人,剑锋下的长眉微微凛起。
“你竟然让她救你?!”陆信南怒喝,“你怎么敢让她救你?!”
文祈宣慢慢坐起身子,看着陆信南怀里的云容,没有说话。
陆信南感觉不到云容的一丝生气,心急如焚,只想快些带她走,他唰地收剑,狠狠地对文祈宣说:“文祈宣,你到底要欠她多少条命……才满意?!”
“我……”
文祈宣骤然抬起眼眸,急急地只说了一个字,陆信南已经抱着云容几个闪身消失在帷幔之外。
重重轻纱如同他方才来时一般扬起又落下,文祈宣低头,看着地上的榻上的黑血,无奈地闭上眼睛:“……呵。”
陆信南心急如焚,马匹如风一般掠过官道,往外而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找到乐凡,阿容就不会有事了……
他骑马这样颠簸,云容在他怀里,渐渐醒转过来。
她睁开眼睛,视线却一片模糊,只微微感觉到有光。
耳边听得成片的水鸟叫,水花在空中裂开,空气湿润,有野菊芬芳。
背靠在坚实的臂弯里,云容嗅到熟悉的气息。
“阿容……”他声音带着强掩的微咽,心疼地呵责道,“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他擦干净云容嘴角的血,忽然收手将她完全揽进怀里,下巴抵住她额头,低声道:“你这样乱来,你让我怎么办?”
就像一阵风。
她微微地笑,原来风奔走万千里,却终于温柔地吹过她身边,她自己却又飘远。
触不到,等不及,还不了。
她以为能用将死的性命偿还干净的,却又用伤病染就的岁月欠下。
发丝扬起在他平稳的怀里,轻轻贴上黑色衣襟上用暗金勾出的兽纹,这也只是她能靠着他最近的距离。
罢了,她想。
不知何来的白色蝴蝶纷纷飞起来,终于盖住她的眼,盖住所有褪成苍白的过去。
陆信南忽然感觉到额上飘来一抹冰凉。
天上的云仍是微微透着亮光却毫无征兆滴下几点水来。
他一手攥紧缰绳,低头去拉云容的披风,不想让她淋着雨星,这一低头,才发现她微微在笑,如同飞散的蒲公英。
……苍白了,破碎了。
消弭在指缝中,再也无法握紧。
这样不安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陆信南抖着手,轻轻拉低云容的披风。
还未遮住她半张脸颊,她攥住自己胸口衣襟的手便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
如同一圈一圈缠绕,绷紧的细线,忽然发出细小的声响,一根根崩裂。
如同她的悄然放手和寂静沉睡。
“……容儿?”陆信南慌忙地勒马,撩起云容的披风,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再也顾不得动作温柔,“容儿……你不要吓我啊……容儿。”
手指所触碰到的手腕光滑而冰凉,如同久埋地底的白玉。
唯一不同的只是白玉坚硬,而她的手仍旧柔软。
但也只是仍旧柔软了。
因为没有了脉搏。
寒冷从云容的手腕上顺着他的手指一路攀升,一路冰封。
白马在雨中甩了甩鬃毛,喷出一个响鼻,四下只剩下渐渐加重的雨声。
陆信南皱眉看了云容很久,终于回过神一般深吸一口气,扬起头来,紧紧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
像是呼出了一生的凄清,一世的情意。
连同着悲伤和余下的年岁一起消失在风雨里。
才刚刚开始便作罢了,方才说过的一切都不算数,一切都是空。
空。
半晌,他才低下头,放开云容的手腕,细心地将她的手放进披风里,拉起她脸边的披风来,细细看着她尚且红润的容颜,嘴角试着弯了弯……却最终泯成一条线。
他想着方才他还鼓起了勇气告诉她说,只要她回头,他一直在的呀。
可是她没有回头,没有看他,没有说话。
也没有听话。
“下雨啦,你竟也睡得着……不过,这样也好,回去你该去的地方,以后再也不要……遇见我们啦。”
陆信南轻声道,他拉了拉缰绳,白马又开始慢慢前行。
入了这江南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