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八章  白凤侍者（十二）
    大桐巫姑的弟子, 陪沈聪到小桐村来的这一个，有个非常乡土的名字阿牛。
    沈聪听人这么叫他过, 但不知道是他究竟姓牛还是名字里有牛字。
    游戏里她接触过的这些村庄跟现实中她在文献资料里看见的那些村庄存在形态并不一样。现实中的古代, 许多同姓的家族汇聚在一起，建造一座家园。但在游戏中, 人们的来源和姓氏都是混乱的。
    大桐村里，沈聪自己现在‘姓’李，邻居姓程, 有人姓马……阿牛或许是姓牛。
    在了解了这片土地的过去之后，沈聪明白了这种存在形态的缘由。当年的那场灾难打乱了自然的聚落，人们在灾难后重新抱团、聚集。不同姓氏的人联合起来, 重建了家园。
    沈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些, 她只知道自己想到这些的时候心跳的频率变动了。
    她应该又是产生了某些情绪，可她无法判断那些情绪是什么。
    失去、重建、历史……她不懂是什么触动了她。
    “小仙使？”
    “嗯。”
    阿牛小声继续描述自己所见的异常：“师父……先前还在时同我们说过, 小桐村这里有些大事, 因此巫姑奶奶们全都到小桐村来了。我不知究竟是什么事，但这样的事一定是盛事才对。以往巫姑奶奶们是少有这样聚在一起的, 一旦有一个两个这样游历而来, 就够叫左近村人在外搭个集子的了。仙使知晓的吧, 有的阿姑会医人, 有的懂养蚕种庄稼，就同小桐师叔会做丧事一样……阿姑们来了, 听见消息的、家里有事的总要赶来请教的。毕竟有些阿姑离得实在路远。以往, 这种时候总是很热闹, 这一次却不是这样，这一次……没有来人，村里的老人们也没有在论这件事的。这样的大事，怎么会没人说起呢？”
    虽然对大桐巫姑会在近日离世早有准备，可师父离去，阿牛就如同被抽掉了主心骨。这时候又在小桐村遇见了这样不合常理的情景，整个人十分慌张。他还想到借口驴子把人引开，已经是极限了。
    “我刚才一路来，遇见几个眼熟的师弟。这些师弟也有些古怪……说不出是什么古怪，音容笑貌还是那人，我看着却……看着却……觉得其实又不是那个人了。觉得有些害怕！嘿呀！我说也说不明白！”阿牛有些焦躁：“但我看着他们，就是觉得不对！像是有人装着那人，装得很像，但还是装的。”
    沈聪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阿牛遇见的那些小桐巫姑的弟子们身上应该也有跟玄义一样的问题。模仿表情、模仿情绪，再相似也会有违和感。
    “小仙使，我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那件大事出了问题，师叔同那些阿姑们有了什么不测？这些弟子为什么这么古怪，是被什么邪祟替换了么？”
    阿牛没有再说更多怪异的地方，看来他并没有看见那些牵线木偶一样机械重复玄义动作的小孩子。沈聪原本想要向他描述自己知道的东西，但看他不安的样子，最终放弃了。
    他应该也不知道那些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沈聪说：“我现在也没有能力，只是个普通小孩子。但我们最好想办法见到小桐巫姑，或者离开。”
    “我晓得了。但……仙使，真的没有办法吗？”
    大桐村失去了自己的巫姑。
    故去的巫姑没有后继者，她的村庄也没有了传承下去的可能。
    阿牛与他的师兄弟们早已从自己年迈衰老的师父那里得知这一点，也一直在为这一天做着准备。
    大桐村要散了。
    大桐巫姑同小桐巫姑曾经是一起拜师修行的师姐妹。
    两人也早有默契，大桐村之后会由小桐巫姑关照。
    大桐村中人会移居去小桐村中。
    然而，故土难离啊。
    这并非从一地去到一地这样简单的事，还有种种家宅、田地、邻里……
    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去小桐村的。
    像李猫儿的母亲，原本打算带着李猫儿投奔亲戚去。
    若不是生了那样的事……
    但生了那样事，却也叫大桐村中人有了一名仙使。
    村子没有巫姑是不能延续的。
    但没有了巫姑，却有了仙使呢？
    沈聪并不知道自己身上被寄托了多少期待。
    期待她主持祭仪，请她来跟小桐巫姑交涉……再譬如现在，身高体壮的阿牛在发现小桐村的异象时惊慌失措地跑来问她应该怎么办才好。
    “抱歉，”沈聪说：“我会尽力。”
    “不不……”阿牛神情中的焦躁无措以及失望都被他掩盖了起来，“是小仙使该放心，我来想办法就是。”
    ……
    玄义回到了自己的弟子舍。
    他将门窗锁好，从床底抽出一只匣子来。
    匣上扣着一只铜锁。
    玄义没有拿钥匙，他只以手轻触，铜锁就自己打开了。
    匣内是一只灰扑扑的珠子。
    虽然说是珠子，却并不圆润，也无光彩，显然不是什么宝贝。
    玄义却小心翼翼地捧着匣子将这枚珠子供到了案上。焚香祈祝、仪礼完备之后，玄义将那珠子握到掌中。
    “那名为李萼的童子，是何来历？”
    一个纤巧的人影从他掌中跳出，融到了那颗珠子里去。
    小人儿仿佛又丝缕雾气组成，看不分明观不透彻，只隐约觉得应该是个孩童。
    这是玄义先前背着李萼时从李萼身上捉来的‘气’。
    吸纳了气的珠子突然起了变化。
    先是表面泛上一层雾蒙蒙的光，接着光影流淌起来，像一道小溪水注满池塘那样……整个房间都填满了雾气朦胧的光。
    光与雾交织出一个世界。
    这世界荡开水波。
    哗……哗……
    水流在肌肤上拂动。
    孩童潜入水中，捧起一团小小的光。他浮出水面，没有发现自己身边跟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他擦拭身体晾干衣服的时候，那团影子就躲进了光里。光芒熄灭后，变成了一块平凡无奇的石头。
    之后，孩子总是往水中来。
    他总是带着那块石头。
    石头会在水中发光。
    光芒中，那团影子会再次出现。
    影子一直跟在孩童的身边，有事会牵住他的手，像是为他引路；有时又挡在他的面前，似乎阻止他前进。
    有一日，孩童入水的事情被母亲发现了，母亲责骂他，说不久之后就要带他离开这个村庄。当晚，孩童跑出家门，于暴雨夜殁亡在湖中。
    那团一直跟着他的影子钻进了孩童的尸骸里，钻出湖面，来到出来寻找孩童的村人面前。
    『我想要你把人间的身份借给我，我会帮你埋葬你的父亲、照顾你的母亲，也会回来看你。你同意吗？』
    “仙人拿去吧，能帮仙人的仙人就拿去吧。”
    『你在人间叫什么名字？』
    “李，姓李，我叫李猫儿。”
    『李。我乃丹穴山上的五彩桐，借形于你，本作桐萼之名。从今以往，我在人间以李为姓，便更名为李萼。』
    呼……
    玄义朝着手中灰蒙蒙的珠子吹了一口气，他面前那朦胧的湖、孩童、借身之影就全部消散了。
    他手上的这枚宝珠能够看见过去与未来的真实，宝珠所昭示的李萼的身份不会出差错。
    虽然因为能力不足的缘故，整个来龙去脉其实并不是事无巨细地演绎得非常清晰，但已经足够他判断了。
    李家没有第二个孩子。
    李萼使用了李猫儿的身体。
    看起来还是那个人，实际上却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看起来是他……实际却不是他……
    玄义将灰蒙蒙的珠子重新收到木匣中，然后将木匣藏回床下的暗格里。
    他打扫室内，推窗、开门，然后离开自己的居所。
    他一路疾走，迎面碰见师兄弟们也没有片刻的停顿。
    他回到待客小厅所在的小小院落，从敞开的门扉看见邻村前来的师兄正跟那李姓的孩童小声说着什么。
    玄义猛地停下，才察觉自己口中泛着一阵腥甜。
    他好恨，好怒，紧咬的牙关太过用力，使牙龈泛出血丝。
    『将你人间的身份的借我。』
    沈长歌。
    我的挚友沈长歌。
    是被何人借去了人间的身份，是被何物夺去了性命呢！
    他来时没有隐藏行迹，此刻，厅中人已经看见了他。
    “玄义师弟，”大桐村来的牛师兄迎出来：“你来得正好，我们也休息够了，何时能见到小桐师叔？师父的丧事不可拖延。”
    玄义咽下口里血丝：“师伯的事师父早有安排的。”
    牛师兄轻轻叹气：“是，师父自己也是早有预料的。”
    “只是没有想到这样快，师兄知道的，这段时日里，我师父也有许多事要忙。除了师伯因……病体没有来，所有的阿姑们都往小桐村来了。”
    “师父在世时倒是说过。只是我们忧心着师父的身体，也没有多么注意这边的事。”
    玄义跟阿牛互相搀扶相让着进了厅里。他看向独自坐在椅子上的李萼。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会觉得这真是个乖巧的童儿吧。不声不响、不动不摇，面前的果子点心也不吃。好像只有等到大人说可他才会动手动口。
    玄义把一只果子塞到他的手里：“不喜欢吗？”
    那孩子接过。
    “谢谢。”
    实在是乖巧。
    那孩子的手是温热的。
    怎么看都是个活人孩童。
    借走了别人人间的身份，就能够像是生人一样了吗。
    玄义跟阿牛分头坐下，说：“阿姑们来是因为几年前这里出了一桩事。我有个一道长大的师弟沈长歌被人替换了身份。”他嘴里这样说，眼里却注意着大桐村来的两人。
    他看见那孩子抬起眼，蹙着眉，触碰他视线时又将目光移开。
    那孩子，知道沈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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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