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六章 白凤侍者(十)
再次离开白雾的范围, 沈聪没有再感应到丁姑娘的情绪。
她在心里小声呼唤,也一样没有引来那种奇特的连接。
沈聪确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种仿佛白日梦一样的遭遇来自于丁姑娘的共感。
它也是丁姑娘的求援。
感应到危机, 遇到了连她也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所以只好通过共感的方法拉沈聪入梦, 让沈聪了解自己的状况。
大桐巫姑察觉了这种联系,所以把想要入侵‘仙使’李萼梦境的力量用白雾和自己的使役隔绝在外。直到沈聪离开白雾范围,丁姑娘才终于能够联系到她。
但很可惜时间只有三分钟, 不能了解更多状况。
也幸好只有三分钟,让沈聪得以从那种疯狂晦暗的情绪里恢复。
可以肯定的是,丁姑娘陷入这种绝境是在水头巫姑的弟子沈长歌被古怪的灵魂附体, 水头巫姑匆忙赶去小桐村之后。
那也是沈聪第一次在梦境中感应到丁姑娘的处境。
那时,传递过来的情绪还没有这样激烈, 沈聪还能够忍受。
状况恶化了, 但还不到彻底崩溃的程度。
沈聪更加疑惑的是巫姑们做了什么让‘丁姑娘’这样愤怒。
沈聪从巫姑们那里学到的都是如何安抚亡魂的知识。她们希望故去的人能够顺利抵达亡者的世界。在身边收拢亡魂作为使役驱使, 也是为了令它们‘安息’的必要环节。巫姑这个整体给沈聪的印象就是这样。她们的术法温和,就算用于惩戒的那些也不过是画一个圈,把人困在里面, 或者打开一扇通往地狱的门,把罪恶的亡魂交由门内的审判机构来审判。使用人祭的小桐巫姑将那些亡魂困锁在深黑的谷底, 却又给他们编织黑甜美梦。巫姑们都不是疯狂邪恶的人, 在沈聪眼里, 她们愚蠢多过于恶毒。
她们能用什么办法把丁姑娘逼到这样的绝境呢?
沈聪想不到。
“仙使, 前面就是小桐村了。”
小毛驴跑得欢快。
大桐巫姑的弟子总是偷偷地低头看坐在自己怀里的小仙使。孩子一直皱着眉头, 像是在为什么东西苦恼。
仙人的苦恼凡人是没有办法纾解的。
就连仙人也有烦恼啊。
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生怕惹人烦,遭嫌弃。这种情绪比害怕或者敬畏更加多一点。其实作为大桐巫姑身边侍奉的弟子,他对这个小小的仙使还算是挺了解的了。包括那些不假手他人的对老巫姑的照顾,那些对李猫儿母亲的体贴,还有看上去不好相处随时都可能发火但却从来没有发出来的火气。
熟悉的属于李猫儿的样貌和稚嫩的年龄也让他心里多了许多的亲切和怜惜。
“师父去前,同老人们一样,总啰嗦许多话。没有头脑,我们之前听了也就过耳,没有想过。说‘高兴些,凡间孩儿做些什么也去学着做什么就好了’。‘多哄哄,淘气一点也可以’。前言不搭后语,但现在想来,师父说的应该就是仙使。”
大桐巫姑早就预料到‘李萼’的出现吗。
沈聪不再去思索丁姑娘如何陷入困境的原因,她仰起脸,首先看见的是大桐巫姑弟子的络腮胡子,然后是那章憨厚老实的脸。
巫姑们的弟子也总是像农夫渔夫更多。
都很朴实。
“她还说了什么?”
“都是零散说的,详细的我也想不出来太多,我要下地,回头可以问问照顾床前的几个小子,他们听得更多。哦,有些我记得清楚,一定是说仙使的。师父说仙使有人气了。”
——更像人了。做人不好吗。
沈聪也想起来大桐巫姑在弥留时说过这样的话。
——做人多好。
原来那时候不是听错了,是大桐巫姑真的说了这样的话。
又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
沈聪所知道的那个李萼鲜活、聪慧、而且狡诈。
比沈聪自己还要更像一个‘人’。
她也曾经有过没有人气的时候吗。
沉默与思索间,小桐村到了。
小桐村与大湖的距离并不算远,有一道溪水从大湖分流过来。建村的时候人们又特地挖了水渠,让这道溪水饶了村庄一圈,再流淌到田地里去。
村外有三架石桥,跨过溪水,从不同方向通往村中。
沈聪和大桐巫姑弟子所来方向是西,进村的时候也就要从西边石桥过。
几个孩子在桥上探望。
大桐巫姑的弟子吁着驴子在桥头停下来,自己下去牵着,说:“仙使稍微等等,小桐巫姑的弟子该是来接了。”
沈聪点头。
接近村庄的时候她察觉一缕雾气从村庄的方向飘荡过来,在他们身边徘徊探看片刻随后离去。那应该是小桐巫姑负责警戒的使役。
它查明身份,自然会回去通知小桐巫姑。
不多时。
她远远看见一道身影经过村口那六株抱团的红榉往这边来了。
是个熟人。
个头瘦高,皮肤黧黑。
玄义。
小桐巫姑的弟子。
‘沈长歌’的师兄。
‘沈长歌’成为小桐巫姑杂役弟子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三天。但她认识了许多人,记住了许多事。
玄义是个性格和名字都仿造着沈聪自己真正的朋友玄霄创造出来的人物。是个虚假的,应该不曾在幻境外存在于真正的小桐村过的人。一名虚构的npc。
他是纸片人中的纸片人。
但在小桐村中,沈聪对他的印象最为深刻。
甚至超过同款npc——以沈聪的目前为模板诞生的沈夫人。
她无法忘记这个黑皮肤的青年在恳求‘沈长歌’回来无果后,痛苦又绝望地质问‘沈长歌’的样子。那幅画面曾深深震撼她。
在现实中,人们很少将情绪那样毫无遮掩地激烈表现出来。沈聪从未当面见过。因此当玄义那样做的时候,那种她无法体会也无法回应的痛苦绝望令她无所适从。
此时故人相见。
已经脱离了‘沈长歌’的身体,甚至在那之后又再次脱离另外一个‘沈长歌’身体成为了李萼,沈聪是绝对不可能被玄义认出来的。
然而当玄义来到近前,跟大桐巫姑的弟子相见过,问:“师兄,这孩子是哪位新师弟吗?”
——沈聪移开了视线。
可能是愧疚还有一点心虚。
沈聪猜测自己或许是产生了这样的情绪。
大桐巫姑的弟子说:“也不能说是师弟……”
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介绍。直接说是仙使吗……可仙使又说了叫他李萼,会不会是想要隐瞒身份的意思。但称呼师弟的话,是不是有点孟浪。师父都受不起仙使的弟子礼吧。
见他犹豫,玄义打趣:“怎么,莫非是师兄将小舅子带来见世面吗?”
大桐巫姑的弟子连忙去捂他的嘴:“你可不敢说不敢说,什么小舅子。”
“不是小舅子?”玄义做了个我最明白师兄了的表情,然后附身下来揉了揉沈聪的脸:“你叫什么?家里有姐姐吧?生得好看,你姐姐肯定也漂亮。”
大桐巫姑的弟子一副很像打开他的手又拼命忍住的让样子。
“我叫李萼。”孩子并没有像大桐巫姑弟子担心地那样不高兴皱眉头或者避开,她对玄义表现出了更多的礼貌与耐心,甚至还生疏地笑了笑:“我没有姐姐。”
跟上次‘离别’时相比,玄义不太相同了。还是黝黑壮实。从前为了显得成熟而特地蓄起来的小胡子没有了,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个子好像高了一点。由于自己变矮了,沈聪对这个不太确定。余下的就是,无论语气还是神态,他看起来都格外地热情爽朗,没有先前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一点苦恼都没有。
‘沈长歌’对他的伤害最终还是消除了吗?
不是。
虽然通常读不大懂表情和表情所代表的含义,但沈聪有绝佳的观察能力。玄义的笑容是虚假的。没有人的笑容会一成不变,肌肉、皮肤、心态的变化,人的面庞有一千种一万种的细微神情。那是连沈聪也不能一一记忆一一模仿的东西,因此旁人总觉得她成天冷着脸,因为她的神情不能由情绪带动。
玄义的喜怒哀乐曾经那样鲜活,但现在满脸都是经过模仿与练习的笑容。
总是一样的角度,总是一样的细节——这种伪装的虚假逃不过曾经学习过‘表情’的沈聪的眼睛。
玄义改变了。
玄义将沈聪抱起来:“真的没有姐姐?”又转头跟大桐巫姑的弟子说笑:“我是懂得师兄的,真的没有姐姐?”
大桐巫姑的弟子满脸的惊诧:“没有没有,你放下,哎。”
“没关系。”沈聪示意自己不介意。
玄义仍旧是那样爽朗的表情:“又不是小舅子怎么不让别人动呢?走,小娃,师兄给你骑大马!”
说完把沈聪架在自己脖子上就朝前飞跑起来。
大桐巫姑的弟子有苦难言地在后面追逐:“你慢点,哎呀玄义师弟!慢一点呀,小心呀!”
原本站在石桥上玩耍的几个小孩子也追了过来:“哦哦骑大马!玄义哥我们也要!我们也要!”一伙人穿堂入巷地朝着小桐巫姑的院子去了。
一路上遇见在家门口闲聊带孙的老人,玄义笑着打个招呼又跑远。那些原本跟在自己奶奶或者外婆身边的小孩子们也欢笑着朝他追了过去。
他好像总是跟这些孩子们一起玩,所以孩子们都愿意亲近他。
沈聪察觉,他奔跑的每一次摆臂,每一次迈步都节奏一致角度距一致。
那些孩子跟随上来的时候,他们的每一次摆臂,每一次迈步也都保留了与玄义一样的频率和大小。
他们奔跑欢笑的时候,都仿佛用了同一个模板。
就像是许多个高低胖瘦不同的玄义在一同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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