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派了一个人骑摩托车回站里,他们两边的人僵持在原地。那人还没回来,石师长也带人来了。警备司令部的见了石师长,笑道,“我为你要人,你自己反而不着急,姗姗来迟。”
“路上遇到几个游击队,把他们打跑了。耽误了一点时间。”石师长见了钟师和高铁行,“这两位是长沙站的罢,果然好有气派,不愧是黄站长的爱将!你看游击队的也得了消息要来,咱们自家弟兄好说话,游击队的来了不免又要打,多耽误事啊,不如去我师部,我请大家喝酒。”
钟师半推半就跟着石师长去了,喝得烂醉,被第九师的人送回来。高铁行也喝醉了。黄蜜将他们两个扔在院子里,就躺在地上,问一同前去的人,“怎么不帮着劝劝?”
那人很是委屈,“石师长太豪爽了,实在是劝不住。而且钟科长说,假使不喝醉,只怕不好交差……”
“行了,回去加班罢,别围在这里看。让他们躺着。”
钟师睁开眼睛看到月亮,地上很凉,他被石头上的凉气惊醒的。他支撑着坐起来,听见旁边有细细的说话的声音。白棠端着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喂高铁行喝,高铁行旁边地上掉落一床小毯子。白棠见钟师醒了,笑道,“你披一披毯子,小心着凉。”将毯子递给他。
钟师知道这是高铁行不盖的。
去找黄蜜汇报,黄蜜果然在等他。钟师问道,“是站长将消息透露出去的罢?”
“是我。我知道你不会让游击队的去救人,只好我自己泄个密了。可惜没被你们遇到,不然这次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听说石师长去要人的路上和游击队的交了火,游击队那边两死一伤。”
黄蜜冷笑道,“这两死一伤算得了什么!按照我原本的计划,高铁行带了充足的人手和枪支,原本可以赶尽杀绝的。”
钟师笑道,“原来站长派我去是这个意思。”他钟师成了带队剿灭游击队的人,他再也回不去了。
“我这是惜才。我舍不得让你在那边了,不如那边断了,专心替我做事。”
“站长不是还需要站里□□的名单吗?”
黄蜜笑道,“站里的□□不就是马白棠吗?他如果不是□□,我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凳子坐!我不需要你给名单。”
“可我需要去香港。”
“待风波定了,我亲自送你到香港去。”
钟师出去的时候,白棠站在走廊上等,他对白棠笑道,“站长正要找你。”白棠亦笑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黄蜜问白棠,“是你通知的石师长罢?”
“我与石师长的妻妹是大学同学,他与我提起过换俘一事。我以为剿匪固然重要,自己弟兄的性命更重要。”他想起了高铁行,“当年站长是否参与营救过我们被日本人俘虏的军人呢?”
黄蜜笑道,“你这一个‘我们’听着倒亲切。你还不知道罢,石师长带队去要人的路上,和去救人的游击队打了照面,死了两个游击队员。”
白棠笑道,“那不是正好吗?”
“若他去得早一点,先要到了人,回去的路上再遇到游击队,或许可就地换俘,也不至于交火了。”
“那真是赶巧了。”
“如今游击队的不知道是马科长通知石师长救了他们,反而以为是马科长联络石师长去击杀他们,不但领不了马科长的情,还要记恨马科长了。”
“我本就不是为了他们的情。”
“也是。既然是为了自己弟兄,这个处分我先不给你,但我要记在你的档案里。”
“白棠理应受罚。”他档案里最要紧的是他在延安抗大的学籍,有了这个反正他做什么都要被怀疑。
刘芳如负责写报告,他问黄蜜,“什么石师长的妻妹,分明就是马白棠要救那些游击队员,为什么不照实写?”
“你知道我为什么放着他在站里,这么久都不搞他?”
“是因为他有抗日的勋章。”
黄蜜叹道,“站里哪个人没有抗日的勋章?不过要看他是在哪里拿到的。他去中美合作所,是被他的博士导师引荐的。他的博士导师和中美合作所美国那边的长官是好朋友。美国去年向延安派了调查组,到时候他们支持哪一边根本不好说。美国曾是英国属地,中间隔了一个大西洋,英国再强大也鞭长莫及,才有了后来美国的独立。他们深知隔着太平洋,也没有办法对中国进行实际的统治。那么人心殖民才是上上之举。”
刘芳如问道,“什么是人心殖民?”
黄蜜指着刘芳如的心口,“殖民不在隔海相望的土地上,而在这里。只要中国人接受美国人的思想,宣扬美国人的教化,即使面子上仍是独立的国家,在国际社会上,则始终是美国的看门狗,马前卒。不然美国为何拿出庚子赔款,培养那么多中国留学生?”
刘芳如恍然大悟,“是为了让这些人回到中国之后,成为中国的栋梁之材,内心都向往美国的主义,这样就可以带着全中国人都当美国的看门狗了!哎,我原本还以为美国和其它国家不一样呢!”
“哪有什么不一样!你想想。我们有一套班子,□□也有一套班子。我们这里的人都是留美回国的,深受美国人的教化,在美国有朋友,甚至还有亲戚,他们那边都是些‘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泥腿子,你说美国人会支持谁?”
“美国人支持谁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我当然支持自己这边的。”
“这就是了。即使这些人不当二鬼子,至少是美国人教导出来的,要想辖制和摆布也更熟悉不是?”
“原来是这样的道理。马白棠背后还有美国人保他。”
“即便不考虑这许多,光凭他导师的那个朋友在美军中的地位,咱们也轻易动不了他。”
刘芳如愁道,“即便他是□□也动不了他?”
“我使了一个离间计,让那边对他失去了一些信任。可以暂时将他放一放了。”
其时正值秋收,湖大不少学生社团组织了学生下乡帮助农民。站里的人都分出去调查了。照黄蜜的意思,正是学生向农民宣讲□□政策的好时机。素君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所以说学生就是这个社会最乱的分子。见过的世面少,活在象牙塔中,完全不懂社会的真实状况,任由□□宣讲,完全没有辨识能力。又正处在最年轻冲动的年纪,一定要自己主张一个与别人不一样的理论,好彰显自己的不同,正中了□□的毒。没有赶上抗战的浪潮,激发出来的烈士情结没有地方用,恨不能被政府枪毙几个,好留他的名。好容易考上的大学生,尤其是乡下的,都以为自己是多了不起的人才,到了城里一看,微如蝼蚁,便对社会产生不满的情绪,又被□□利用。乡下人没有智识,最迷信大学生,这些被□□煽动的大学生到了乡下,又掀起新的赤色浪潮——有了大学生给他们宣传,有了农民给他们卖命,□□打的好算盘!”
黄蜜点头道,“你说得极有条理。应该把这些记下来,我们各个击破。”想了一想,“你再去学校里走访调查一番,就像当年□□去农村调查一样。你写一份报告给我。”叹道,“乡下的农民我发动不了,城里的大学生我还能管一管。”素君便有些为难,“这一调查时间便有些久了。”
黄蜜道,“无妨,我派你去湖大当我们站的驻校代表。”
素君知道再推辞黄蜜便要怀疑了,便不再说。正好上面也改用了秦宝黛的歌作为定时联系,他在湖大也一样能听。站里的密电则还是白棠在听,听到不能再找到素君写成歌,便改回原来的,仍由钱宪负责传递出去。老九又留了消息,凡加密级别的电报,除内容外,电文也要一并传达。白棠知道,这是果然要不信任他了。
搬一些衣物去湖大。就住在七舍,在原先梅老师的房间隔壁。素君原本打算申请梅老师那一间,和白桐说了,白桐说不必。他怕触景生情。
衣服倒是不多,雇了几个人抬钢琴。李景仁说帮他抬,素君笑道,“你怎么够呢?就算加上云章和老高也不够呀。”李景仁道,“不够再雇人,我就是想给你抬钢琴。”
素君叹道,“我看那些在路边等生意的脚夫其实也很可怜,我巴不得天天给他们钱让他们有点事情做。家里不知道多少口人要养呢,衣服鞋子都是烂的,看着真的教人心酸。我反正有钱,就当做善事了。”李景仁道,“原来你一两步路都要叫黄包车,也是心疼那些拉车的,我还真的以为你是个娇小姐……”
素君苦笑道,“再娇气的娇小姐,一个人飘洋过海那些年,也都不娇气了。不过不论怎样,我总比他们好过。能帮一点是一点罢。”李景仁亦笑道,“那我以后不开站里的车接你了,都叫黄包车。”
素君道,“本来就不该开站里的车接我。不然站长又要说你。”
“接别人他说,接你他不说。”
他们和脚夫们一起把钢琴抬到七舍,李景仁果然多多地给了小费。素君知道李景仁不过拿站里的工资,笑道,“教你要充男主人,心疼了罢。”以前他们约会,李景仁总要抢着结账,素君成全他的面子,都不和他争,反正李景仁拿着钱也没有用。到要用钱的时候,他有产业有矿,再替李景仁出便是了。
李景仁拉着素君的手,“我原先以为你花费无度,同样的报纸都要买好几份,现在才晓得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小姐,而是体恤穷人的活菩萨。”素君连忙甩开他,“那我倒宁可当一个娇小姐。”
白棠要上班不能来,白桐和月亭带了礼物过来。月亭笑道,“即便是短住,仪式可少不了。这也是你七年来头一次回湖大住。”素君虽然已看得开了,仍是禁不住伤感:那场大火已经七年了。
白桐垂目道,“爸爸原先住的房间就在隔壁,我已经不敢再去了。”说到梅子鹤,李景仁偷偷退了半步:他怕素君骂他。素君倒没有提,只道,“你可常来这里和我一起住。”白桐已经在湖大入学了。
月亭帮他收拾书桌,“你哪里来的这本德沃夏克?我找遍了长沙城都没有。”素君早就背熟了的,因笑道,“你先拿去。我——”月亭道,“不方便说就算了,总不会是李景仁送的罢?”素君因想着月亭不知和那写歌人什么关系,他要是含糊过去,被月亭传到了写歌人那里,有了什么偏差也不好,便笑道,“是不太方便说。我们去查抄一处□□的电台,在那里发现的。我悄悄藏下了,没让黄蜜知道。这本书极难找,我见不是什么要紧的,实在是喜欢救留下了。”月亭笑道,“你放心,我不说。”素君笑道,“我只是怕黄蜜知道了不好。”
月亭道,“听哥哥说,你在站里待得不错,黄蜜好像很信任你。怎么又把你发配过来了。”素君道,“他其实想要我监视湖大的学生。”因有着秦宝黛与写歌人或许有关系,想着能有所警醒也好,便将黄蜜所要求的都说了,只把他分析的那几点换成了黄蜜说的。也不知道写歌人能从月亭那打听到什么。素君只想月亭是写歌人便好了,待到革命胜利了,他们两个以掩盖了这么久的新身份见面,一定很有意思。
还回来的时候成了门德尔松,“那本书我弄丢了——我在琴房练琴,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便被人换了一本。还留了个条说听我练得很熟,想必不需要书了,便和我以雅易雅——我追都追不到——”
素君问他,“纸条呢?怎么也不给你亲自讲,太没礼貌了。”
月亭道,“我一气便将条撕掉扔了。这书这么薄,又是简化版的,谁乐意用,定是怕我不愿意换才强行偷走的。”
素君笑道,“也不必着急。我都记得谱子,我替你默写一份就是了。”又想起月亭第一次被换谱子也是在琴房,便道,“这本门德尔松也留给我罢。”月亭道,“这个自然。”
当晚钱宪来接月亭回家的时候,就给素君带了一大摞画好的五线谱本子,“月亭弄丢了你的书,我也没地方赔,知道五线谱难画,先帮你画好线。”素君打开一看,白纸上画了五行一组的线,一点墨污痕迹也没有,侧边穿了孔,订的活线,方便他书写和整理,便笑道,“那我收下了。”钱宪道,“你少累着自己。”他并不知道写歌人和密码本的事。
因不知道写歌人用的哪个密码本,门德尔松或德沃夏克,素君也想早些把谱子默写出来。李景仁几次找他吃饭,他都说在忙。李景仁道,“倒是听钱宪跟马白棠说去湖大找了你。”素君便将那本书怎样给月亭又怎样遗失说了,只隐去他从查抄现场昧书的事,“与你无关的事,非要我说,说这么多话多累。脑子都要抽筋了。打电话的地方又远,我上楼下楼一顿跑,你是方便,站里就有电话。”
晚上素君正在默谱子,听见李景仁在拍门,“你这么晚跑过来,也不用——我下午并没有怪你。”李景仁道,“我昨天就说来看你,被黄蜜派到乡下去了。下午他又安排我值班,我明天又要出去,这次要好几天——我就是想见见你。”
素君道,“可惜我也不能陪你去——”李景仁道,“你不要去,你在湖大很好。”拿出一沓纸递给素君,“下午我在值班室坐了一下午,给你描了这些线——我听说钢琴曲要用五线谱写。就怕画得不好。”
素君接过笑道,“你画的就一定好。”李景仁便坐在素君旁边看他画。情到浓时,轻轻抚着素君的头发,拿在鼻子底下嗅。眼睛看到素君露出的脖颈雪白一片,凑过去轻轻地吻。素君道,“你在这里不好,我——我都不能专心了。”李景仁道,“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又让李景仁看了许久。
待素君要睡了,李景仁坐在他床边,“你就躺下睡,我看着你睡。”素君道,“你在我睡不着——”李景仁低声道,“那就不要睡了。”俯下身子吻他,这一回有些重。这样吻过许多次,素君终于困得睡着了。许多年后,素君回想起那个夜晚,只记得白月如霜。
第二天素君醒来时李景仁已经不在了,桌上有一份早饭。还没有吃完,有人跑到楼下喊,“王素君,你的电话——”是站里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