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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素君见了黄蜜,又笑道,“真不愧是站长,现在穿高跟鞋已经走得稳了。”黄蜜便也和素君说些闲话,一路将他引到了院子里。
    黄蜜心想:我如果对他说了,显露出我脆弱的一面,岂不是教他看不起。可这样他还能更信任我。又想道:我不说成是爱,我说成是恨,强调我对革命的忠诚,也正好敲打他。终于开口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穿裙子?”
    “是为了工作方便罢。我听说站长是抗日功勋,既然要上战场自然不能穿裙子了。”
    “我十几岁以前很喜欢穿裙子。有一条百蝶穿花连衣裙,上面的花只有花蕊,蝴蝶只有身子是绣在衣服上的,花瓣与蝴蝶翅膀都是立出来的。那蝴蝶用烫金的料子,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每个月都要用应季的花熏一次,以对照四时风光……”黄蜜说到细节便知道是爱不是恨,他仰头转身,背对素君,“有一次我妈妈爸爸带我去正宇家玩,正宇那时候还小,是个小魔头,啐脏了我的裙子。伯母将我的裙子脱下来洗,又给我找了另外的衣服穿上。我执意不肯回家,要和我的小裙子留在一起。但我妈妈爸爸都有事不得不回去,便将我一个人留在了彭家。”
    黄蜜停下不说了,素君问道,“然后呢?”
    “那天是十六年四月十一日。”
    那时候素君才七岁,但也听说了,毕竟是那么大一件事。素君问道,“原来你妈妈爸爸是……”
    “不是。”黄蜜又叹道,“也是罢。只是那时候,大多数国民党都入了□□。我母父原本没有那个倾向,不过是顺应大流,响应号召罢了。”
    “那站长怎么还能够在党内做事,难道一点都不怨恨吗?”
    “我是怨恨。但恨的不是我党。原本我母父不会死,只因为当时家中藏匿了一个□□。那□□本来有许多地方可以逃,有他们自己的同伙家里他偏不去,非要来我们家,呵,不过是看我母父是国民党,即便被他连累了,死的也不是自己人。这样狠毒的人,我怎能不怨恨?抗战时期我没有,只能投身抗日。现在日本投降了,便是我报仇的时候了。”
    素君问道,“那和裙子有什么关系?”他故意不问主题,好像他头脑十分简单一样。
    “那天我如果不是十分珍重我的裙子,就和他们一起回去了。也许他们就不会死……”
    素君道,“那如果就和他们一起死了呢?就没有现在的站长了。啊,该不会——该不会是他们明知回去有危险,故意将你留在彭家,是为了保护你。”
    黄蜜道,“我想知道原因,却再也不可能了。我曾经发誓,不杀光天下的□□,就再也不穿裙子。”
    素君奇道,“可是杀不杀□□,和穿不穿裙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爱穿裙子,也不妨碍我上班呀。”
    黄蜜道,“是没有什么关系。”
    “那站长可以天天穿了!噢不行,站长不像我,我加班少,加班也只是坐着做事,只要下班就可以换裙子。站长时常要出任务,穿裙子是不大方便。要有那么一天,天底下再没有□□就好了。”
    黄蜜叹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晚上黄蜜带一濑到他的房间,正在彭正宇的隔壁。一濑看见吉田和井下的箱子并不在,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箱子,也没有多问。又客套寒暄几句,说好明天吃饭的事。黄蜜笑道,“我还要加班,有什么事用电话拨02,直接通到我的办公室。”又将收音机打开,“这几天星岛电台在办歌唱比赛,今天正好有一场。”
    彭正宇回到他自己房间,给家里写信。透过窗子看见一濑站到了走廊上,仰着头望着月亮不说话。彭正宇张口正要叫他,一濑忽然转身进了房间。
    收音机里正放着月亭唱的一支歌,“晴空看,亦是烟雨中。如佳人眸,含笑亦濛濛;雨后看,山水更流琼。如美人笑,光彩去朦胧;落雨时,楼阁裹碎风。如玉人顾,恍如一梦中;落雪时,馆台抚旧桐。如故人诗,白雪钓青松。”连唱了两遍。
    一濑取了桌上的纸笔,将歌词写下。又不记得调子了,稍稍哼了几句,并不像。
    一濑尽力克制他的表情,好像暗地里有人在观察他一样,面上仍是忍不住地抽搐,忽然掉下几滴泪来。眼泪“啪”地一声落在纸上,濡湿了他的笔迹。一濑心里如同大厦倾颓一般,趴倒在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剧烈而无声地哭了起来。
    好像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一濑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忽然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讲话,原来留声机幽幽地唱着另一首歌。那也是月亭他们读大学的时候写的歌词,轻松愉悦,却听得一濑无限惆怅。他挣扎着俯身向留声机,积蓄了许久的力量,猛地拔去了电源。
    一濑瘫坐在椅子上,双手从身侧垂下去,仰头望着屋顶。月光照在他脸上,他带着满面的泪水,仍然在哭泣。
    素君他们在译电室加班,此时大家都没有做事,围了一圈听歌赛。袁梦娇啧啧赞道,“这个秦宝黛,来头定然不小,不知道什么人给他写的词,如嚼金咽玉一般。每次唱的歌,又还都那么配他的嗓子。”素君便有些不高兴了,好像说月亭不是唱得好,只是歌选得好,“那么说来头最大的是周璇了,他每首歌都那么配他的嗓子。”便有人说“周璇是金嗓子——”白棠忙笑道,“你平时怯怯的模样,大家都说我欺负你,追起星来却别有一股拗劲。”素君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他为了月亭一时冲动与人拌嘴,不留神不像他平时瑟缩的样子了。
    黄蜜皱眉道,“我听这首歌的曲子好像有些奇怪。他真要是请得到高手,不至于曲子上还有问题。”大家都说听不懂,也有人假意仔细听了,附和道,“越听越觉得曲子怪。”又有人赞道,“还是黄站长聪明,一听就懂。”也有人赞月亭的,“可见唱得是真好,不然这曲子——就像是胡乱写的。”
    李景仁回到站里,汇报了保护王耀武将军一行的工作。黄蜜笑道,“没有让你给素君及时留言,你怪我了罢?”李景仁听罢心里一凉,黄蜜什么时候这样关心过站里的人了?忙道,“职责所在,素君也是革命同志,他会懂的。”黄蜜笑道,“放你半天的假,明天去找警备司令部的同志。王将军在长沙的一应安全,还是由我们负责。”
    素君见李景仁带了一大筐腊肉,一大筐玉米粉丝,吓一跳,“我怎么吃得了这么多!”又说,“我这里又没有厨具,你不如拿到食堂。”顺手给李景仁理衣襟,笑吟吟看着他,“挑这么多,也不累。”李景仁笑道,“老乡一定要送的。你很久没有吃腊肉了罢。”素君笑道,“美国倒是没有腊肉。还背这么多粉——”李景仁道,“是玉米粉丝,和这边的味道不一样。我觉得好吃,特意给你买的。”掰下一小截来喂给素君,“你嚼一嚼,有玉米的香味。”
    素君就着李景仁的手嚼了,生硬得很,果真有玉米的香味。美国产玉米,素君吃得都想吐了,现在倒怀念起在一户美国人家里吃过的玉米面包来。两个人隔得近,素君闻着李景仁,身上直发烫,问他,“就没有别的了吗?我听说湘西的血粑也很好吃。”说出来才发现声音也是烫的。
    李景仁笑道,“什么都有。”大筐后面还有一个小背篓,李景仁抓住背篓沿拎起来,素君铺了几层报纸,李景仁将背篓放在桌上,一件一件东西往外面拿。素君又铺开一份报纸在桌上。
    有血粑,糍粑,姜糖,猕猴桃干。另有一个小瓮,打开来,里面是黄色的籽,闻着是酸甜的呛鼻香。李景仁笑道,“是炒辣椒吃的,老乡们管这个叫‘黄辣子’。”还有几个小葫芦,有长得十分端正,好像圆规画出来的一样,有长得蜿蜒崎岖,丑态可掬的,像是世间人相。素君见李景仁将东西一样样都包好,牛皮纸外面还裹了一层报纸,一层棉布,棉布上还有扎染的蓝色冰纹花样,上面一点油渍腥污也没有。拆开的棉布叠好放在一起,报纸折好扔进纸篓,牛皮纸打开一个小口给素君看了,都一样样放在报纸上,排得整整齐齐。桌上素君的纸笔书籍,碰都没有碰到。素君更觉得这个男人踏实可靠,差点忘了食物的鲜香。李景仁见素君走神,将一块姜糖放进他嘴里。
    素君皱了皱眉,“不好吃。”李景仁轻声道,“是好东西。”素君故意转过去摆弄小背篓,把姜糖悄悄吐在纸篓中,“扑”地一声,李景仁也没有说破。
    那背篓上了桐油,簇新发亮,素君笑道,“连看不出走了这么多路。”李景仁笑道,“我一路抱着它,别人都笑我在湘西生了个儿子。”又怕自己一时忘情说错了话,面有愧色,看向素君。素君只低头笑道,“多谢你了。我很喜欢。”李景仁拉了素君的手,“下午我有假。”素君道,“我没假——最近发现了个——译电室忙得很,两点就要上工了。”李景仁听他这样说,笑道,“说得这么辛苦,那不要做了。”素君道,“不要做了吃什么啊。”便看着李景仁。心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大通新时期女性要自食其力的说辞,以应对李景仁说要养他的话。
    李景仁道,“要自己谋生,也不是非要来长沙站工作。又辛苦,又还危险。”素君闷声道,“是呀,你卖命换来的钱,我当然用不了。”李景仁一时间没有转过来,疑道,“这又是哪里跟哪里?你真要用钱,我就算卖命又怎样?有我卖命,就无须你卖命。找个清闲的差事,不是很好?”素君不想同李景仁说这些,只一样一样装好李景仁带来的土仪。姜糖分了一多半到猕猴桃干的纸包里,又匀了一半的猕猴桃干出去。血粑和糍粑原样装好,连上那瓮黄辣子,一起堆在装腊肉的筐上,“我这里做不了,拿到月亭家去。”李景仁见状把姜糖猕猴桃与素君自留的姜糖猕猴桃换了,“姜糖你多留些。我听月亭说,你体寒,多吃姜糖对你身体好。”
    “我最不耐烦吃姜了,你快拿走。不然我要恼了。”
    “你恼也要吃。我宁可你恼我。”
    “那我挠你了。”素君说完,朝手上呵气,真往李景仁腰间挠去。李景仁一把抓住他的手,“你看你的手,小小的,我一只手就能将你两只手都握住。”
    “这有什么。我虽然身子小小的,我做的事你可做不来。”
    “是啊,身子小小的,却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在说黄蜜,“站长今天给我假是为了你给的。他这样关心你,不是要重用你,便是怀疑你了。不论怎样你都不安全,我真心希望你不要做了。”
    “你越这样我越不走。”素君看着李景仁的眼睛,“我再不是那个被你吓得趴在地上的小姑娘了。”
    李景仁便也看着素君,那小小的倔强的神情其实从来没有变过。素君像一只小猫,越柔弱越显得顽强。才看了两秒钟,他们拥吻到一起。
    黄蜜将窃听的耳机放下,背着手走到窗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