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这张椅子吧。”里科站了起来,把椅子抬到她面前,再回到整理整齐的床铺上坐下。这距离保持得不错。卡翠娜坐下,感觉到里科留在椅子上的体温。卡翠娜把椅子挪近一点,里科却在床上坐得后退了一点。她不禁心想,他会不会是那种心里其实害怕女人的人,所以才不强暴女人,只是观看她们,向她们暴露自己,打电话给她们说些猥亵的话语,却不敢采取行动。里科的犯罪记录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反而令人觉得乏味。
“你曾经对我喊说瓦伦丁没死。”卡翠娜说,倾身向前。里科又往后退缩,他的肢体语言是防卫性的,脸上的笑容却一如往常那样粗鲁无礼、充满仇恨、下流淫秽。“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卡翠娜?”里科以鼻音说,“就是我认为他还活着啊。”
“瓦伦丁·耶尔森被发现陈尸在这座监狱里。”
“那是大家这么以为。外面那家伙应该跟你说过他对那个牙医做过什么事情吧?”
“裙子和丝袜,显然这激发了你的想象力。”
“是激发了瓦伦丁的想象力,而且真的是这样。那个牙医以前一星期来两天,当时很多人抱怨牙齿有问题。结果瓦伦丁用牙钻逼她脱下丝袜,罩在头上,然后在牙医椅上干她。不过后来他说:‘她只是躺在那里像只任人宰割的动物。’一定有人给过她遇到紧急状况时该如何应对的烂建议。于是瓦伦丁拿出打火机,没错,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双丝袜。你见过尼龙布料燃烧的时候会熔化吧?跟你说,这激起了她的强烈反应,不停尖叫挣扎。她的脸被尼龙丝袜给烧焦了,那个臭味还留在墙壁上好几个星期。我不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但我猜想她以后应该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强暴了吧。”
卡翠娜看着里科,心想,这是张受气包的脸,因为遭遇过无数次殴打,所以咧嘴而笑已经成为他下意识的防卫动作。
“如果瓦伦丁没死,那他在哪里?”她问说。
里科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拿起被子盖在膝盖上。
“里科,如果我来这里是浪费时间,请跟我说,”卡翠娜叹了口气,“我在精神病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再看到疯子已经觉得很无趣了好吗?”
“你不会以为我会免费赠送情报给你吧,警官?”
“我的警阶是特别探员。代价是什么?减刑吗?”
“下周我就出狱了。我要五万克朗。”
卡翠娜爆出哈哈笑声,而且尽量笑得很洪亮,同时看见里科的双眼浮现怒意。
“那我没办法帮你。”她说,站了起来。
“那三万,”里科说,“我身上一克朗也没有,出狱以后我得买张机票,飞得越远越好。”
“我们只有在情报给案子带来重大进展的时候才会发奖金,而且是大案子。”
“如果这就是大案子呢?”
“那我得请示长官。我认为你有些事想告诉我,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以我手上没有的筹码谈判。”她朝门口走去,伸手打算敲门。
“等一下。”红头皮男子说,声音细弱。他把被子盖到了下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卡翠娜敲了敲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里科拿出一个铜色器具,令卡翠娜的心跳仿佛停止片刻。有一瞬间,她以为里科掏出的是一把枪,但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自制刺青器,有根钉子突出于一端。
“我是这里的刺青师,”里科说,“而且是一流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认出那具尸体是瓦伦丁的吗?”
卡翠娜看着里科,看着他充满恨意的小眼睛和湿润的薄嘴唇,泛红头皮在稀疏头发底下闪闪发亮。刺青。恶魔的脸孔。
“我还是没有东西可以给你,里科。”
“你可以……”他做个鬼脸。
“怎么样?”
“你可以解开上衣的扣子,让我看一下……”
卡翠娜用难以置信的眼神低头看去:“你是说……这个?”
她用双手捧着乳房,同时感觉床上的里科似乎放出高热。她听见外头的锁孔传来钥匙的咔啦声。
“警员,”她高声说,目光依然紧盯着里科,“请再给我们几分钟时间。”
她听见咔啦声停了下来,又听见狱警说了几句话,脚步声渐去渐远。
只见里科的喉结宛如小异形在肌肤底下爬上爬下,仿佛想破茧而出。
“继续说啊。”她说。
“那你先……”
“条件是这样,我不会解开上衣的扣子,但我可以把一个乳头挤出形状,让你看见,前提是你提供的情报要够好……”
“当然够好!”
“你敢动一下,交易就取消,好吗?”
“好。”
“那好,说来听听吧。”
“把恶魔脸孔刺在他胸膛上的人是我。”
“在这里?就在这座监狱里?”
里科从被子底下拿出一张纸。
卡翠娜朝他走去。
“停下来!”
她停下脚步,眼望着他,抬起右手,找寻轻薄的胸罩纤维底下的乳头,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用力挤压。她并未试图忽视疼痛,而是坦然迎之。她弓起了背,知道乳头充血发硬,并展示给里科看,听见他呼吸加速。
里科把那张纸递给她,她踏上一步,抽过那张纸,后退坐回到椅子上。
那是张图稿,图案符合狱警的描述,也就是恶魔的脸孔,脸的一侧被拉长,仿佛有钩子钩在脸颊和额头上,痛苦尖叫,想要挣脱。
“我以为这个刺青在他生前已经跟着他很多年了。”卡翠娜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
“什么意思?”卡翠娜细看图稿上勾勒的线条。
“我的意思是说,那刺青是他死后才刺上去的。”
卡翠娜抬起头来,看见里科的目光依然紧紧盯着她的上衣。“你是在瓦伦丁死了以后才帮他刺青的?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你聋了吗,卡翠娜?瓦伦丁没死。”
“可是……那是谁?”
“两颗扣子。”
“什么?”
“解开两颗扣子。”
她解开三颗扣子,把上衣拉到一旁,露出胸罩,让他看见依然硬挺的乳头所呈现出来的轮廓。
“犹大,”里科用粗哑的嗓音低声说,“我是替犹大刺青的。瓦伦丁把他藏在行李箱里整整三天,就这样锁在行李箱里,你能想象吗!”
“犹大·约翰森?”
“大家都以为他越狱了,但其实瓦伦丁杀了他,把他藏在行李箱里。没有人会去行李箱里找人对不对?瓦伦丁把他打得不成人形,连我都想搞不好变成肉酱的人会是我,这个代罪羔羊可以是任何人。他全身上下唯一完整的地方是胸部,好让我可以帮他刺青。”
“犹大·约翰森。原来被发现的是犹大·约翰森的尸体。”
“我把真相说出来了,这下子我死定了。”
“他为什么要杀害犹大?”
“瓦伦丁在这里是人人痛恨的对象,因为他猥亵过十岁以下的小女生。另外还有那个牙医的事,这里很多人喜欢那个牙医,狱警也是。他会发生意外只是迟早的事,像是用药过量致死,却布置得像自杀。所以他只好先下手为强。”
“他不能只是越狱就好吗?”
“这样警察一定会找到他,他必须安排得好像他已经死了才行。”
“而他的好兄弟犹大……”
“很有利用价值。瓦伦丁跟我们其他人不一样,卡翠娜。”
卡翠娜不去理会这句话把她也包括了进去。“你是共犯,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只是替死人刺青而已,况且你必须逮到瓦伦丁。”
“为什么?”
红头皮男子闭上眼睛:“最近我常常做梦,卡翠娜。他一定会回来加入生者的行列,但首先他必须除掉过去,每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是他的障碍,我就是其中一个。下周我就要出狱了,你一定得先逮到他……”
“……以免他逮到你。”卡翠娜帮他把话说完,目光失去焦距,因为她脑中浮现里科所叙述的场景,他在那里替死亡三日的尸体刺青。她心情起伏,没注意周遭情况,也没听见任何声音,直到她感觉脖子沾上小水滴,听见里科发出低沉喉音,低头看去,才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踉跄地朝门口走去,感觉一阵作呕。
安东·米泰醒了过来。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张口大力吸气。
迷惑的双眼眨了好几下才能聚焦。
他看着眼前的白色墙壁,发现自己依然坐在椅子上,头倚在后方墙壁上。他睡着了。他在值勤期间睡着了。
这种事从没发生过。他抬起左手,觉得手有二十公斤重。为什么他心跳这么快,仿佛跑了半程马拉松?
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十五分。他竟然睡了一个多小时!这怎么可能?他觉得心跳逐渐缓和下来。一定是最近这几个星期压力太大,而且来这里值班,日常作息被打乱,还得应付劳拉和莫娜。
他是被什么吵醒的?难道又有别的声响?
他竖耳聆听。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令人颤抖的寂静。他的大脑虽然还处在梦游般的恍惚状态,却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这感觉就像他在德拉门的家里睡觉一样。他知道船只的引擎声在打开的窗外隆隆驶过,大脑却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但只要卧室房门发出细小的嘎吱声,他就会立刻跳起来。劳拉说自从德拉门命案发生后,他就开始出现这种行为。那件案子里,警方在河边发现年轻男子勒内·卡尔纳斯。
他闭上眼睛,又再张开眼睛。天哪,他又睡着了!他站起身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便又坐下。他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的感官都像是罩在一层雾里。
他低头看了看椅子旁的空咖啡杯。他得去给自己弄杯双份浓缩咖啡才行。哦,不对,可恶,咖啡胶囊已经用完了。他得打电话请莫娜给他带一杯咖啡来,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来巡房了。他拿出手机。他将莫娜的电话储存为“国立医院联络人甘伦”。这只是以防万一,以免劳拉查看他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他经常拨打这个号码。当然他回家时就会删去短信。安东打算等他有办法看清楚手机时再打电话给莫娜。
声音不太对劲。就像卧室房门的嘎吱声。
不对劲的是寂静。
不对劲的是少了声音。
少了哔的声音,少了心电图仪的声音。
安东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冲进病房,猛力眨眼,想驱离晕眩,看向亮着绿光的心电图仪屏幕,看着上头水平的直线。
他跑到床边,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苍白面孔。
他听见走廊传来跑步声,一定是心电图仪监测不到心跳,触动了值班室的警铃。安东直觉地把手放在男子额头上,感觉依然温暖。然而安东见过很多尸体,知道毋庸置疑。病人已经死了。
第三部
这痛苦如此强烈,如此锥心蚀骨,以至于他无法呼吸……他听见自己口中发出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陌生人。这声长长的号叫,在宁静的住宅区里四处回荡。
11
病人的丧礼十分简短,仪式举行得很有效率,出席者甚为稀少。牧师更是连男子生前备受爱戴,是个值得效法的楷模,身后一定会进入天堂等等这种话都省了,直接跳到说耶稣会赦免一切罪过。
甚至连自愿抬棺者的人数都不够,因此参加者只是走出维斯雅克教堂,进入雪地,把棺木留在圣坛前。来参加告别式的多半是警察,一共四人。他们坐上同一辆车,前往悠思提森餐馆。餐馆刚开门,有个心理医生已经坐在里面等候他们。四人跺了跺脚,清掉靴子上的雪,点了一瓶啤酒和四瓶水,这些瓶装水并不比奥斯陆提供的自来水更干净或更甘美。他们说了声干杯,然后依照传统咒骂死者,喝一口杯中液体。
“他死得太早了。”犯罪特警队队长哈根说。
“只是早了那么一点而已。”鉴识中心主任贝雅特说。
“愿他燃烧得炽热长久。”身穿麂皮流苏外套的红发鉴识员侯勒姆说。
“身为心理医师,我在此诊断你们都跟情感失去联结。”奥纳说,高高举起啤酒杯。
“谢谢你,医生,可是诊断结果应该是‘警察’才对。”哈根说。
“那个解剖报告,”卡翠娜说,“我看不太懂。”
“他死于脑梗塞,”贝雅特说,“也就是脑中风。这种事很常见。”
“可是他脱离昏迷了啊。”侯勒姆说。
“这种事随时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贝雅特淡淡地说。
“谢谢你这么说,”哈根咧嘴而笑,“现在既然已经把死者送走了,我们都应该往前看。”
“可以快速应付心理创伤是低智商的迹象,”奥纳喝了口啤酒,“我只是想点出这一点而已。”
哈根凝视奥纳片刻,才继续说:“我想我们在这里聚会比在警署好。”
“好,不过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侯勒姆问道。
“为了讨论杀警案,”哈根转过了头,“卡翠娜?”
卡翠娜点了点头,又清清喉咙。
“我会很快把事情说明一下,好让奥纳跟上进度,”她说,“目前有两名警察被杀,陈尸地点都在未侦破的命案现场,这两名警察也都参与了命案的调查工作。关于这两起杀警案,目前我们尚未掌握任何线索、嫌犯或可能动机。关于两起原始命案,我们怀疑动机可能是性,案子是有一些线索,但都不能指向特定嫌犯。也就是说,我们找了几个人来讯问,但事后都排除了嫌疑,他们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就是不符合凶手的心理侧写。不过现在呢,有一名嫌犯的不在场证明被推翻了……”
卡翠娜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给大家看,那是张照片,上面的男子赤裸着胸膛。照片上有日期和编号,说明这是张警方归档的罪犯照片。
“这个人叫瓦伦丁·耶尔森,曾经犯下猥亵罪,对象包括男人、女人、儿童。他第一次遭指控是在十六岁,把一个九岁女童骗到小船上加以性骚扰。来年他的邻居报案说他试图在洗衣间里强暴她。”
“他跟马里达伦谷命案和翠凡湖命案有什么关联?”侯勒姆问。
“目前他只符合凶手侧写,还有原本在命案时间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的女子已经表示说她说谎,她只是照瓦伦丁的吩咐去做而已。”
“瓦伦丁跟她说警方想让他背黑锅。”贝雅特说。
“啊哈,”哈根说,“这可能是他痛恨警察的原因。医生你说呢?有可能吗?”
奥纳咂了咂嘴:“非常有可能。不过呢,就人类心理来说,我秉持的原则是,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事都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