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道夫·阿萨耶夫往左侧身,不让嵌在砖头上的钢钉穿透脑袋,而是穿入锁骨和肩膀肌肉之间的肌肤。这里的肌肉连接到神经纤维的接合处,也就是颈神经丛和臂神经丛交会之处。两百分之一秒后,他扣下扳机,正好这时他因为被甲虫击中而上臂肌肉瘫痪,使得左轮手枪往下掉了七厘米。子弹火药在千分之一秒间引燃,发出咝咝声,推动子弹从老纳甘手枪的枪管激射而出。千分之三秒后,子弹穿入哈利小腿之间的床架。
哈利站起来,扳开保险栓,按下弹出钮。刀柄一震,刀身弹出。哈利的手从臀部侧边低低挥舞,手臂直直地往前一送,又长又薄的刀身就从大衣翻领之间刺入,穿进教士服。他感觉衣服和肌肤毫无阻力,刀锋长驱直入地滑了进去,没至刀柄。哈利放开刀子,他知道鲁道夫·阿萨耶夫活不久了。椅子往后倒去,老人撞上地板,呻吟一声。他踢开了椅子,但留在原地,身体蜷曲,犹如一只受伤的危险黄蜂。哈利跨到老人上方,弯腰拔出刀子,看着不寻常的深红色鲜血。可能是从肝脏流出来的。老人伸出左手,在瘫痪的右臂附近摸索,寻找掉在地上的手枪。有个疯狂的瞬间,哈利希望老人的手摸到手枪,好让他有借口……
哈利踢开手枪,听见它击中墙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铁刀,”老人低声说,“用我的刀祝福我吧,孩子。这感觉好像火在烧。现在就把事情了结吧,这样对我们都好。”
哈利闭了一下眼睛,觉得它消失了,恨意消失了。那美妙而白炽的恨意一直是支持他前进的燃料,如今这燃料已然用尽。
“不了,谢谢。”哈利说,迈步离开老人,扣起潮湿的大衣,“我要走了,鲁道夫·阿萨耶夫。我会请前台那个小伙子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打电话给我以前的上司,告诉他哪里找得到你。”
老人发出咯咯笑声,嘴角冒出红色泡泡:“铁刀,哈利。杀了我不算杀人……我早就跟死人没两样了,我保证你不会因此下地狱。我会跟地狱的守门人说,不要把你拉进去。”
“我不是害怕下地狱,”哈利把湿了的骆驼香烟放进大衣口袋,“我只是警察,我们的工作是把罪犯绳之以法。”
老人咳嗽,泡泡破了:“少来了,哈利,你的警徽是塑料做的。我是病人,法官只会给我囚室、亲吻、拥抱和吗啡而已。我犯下那么多起杀人命案。我把竞争对手吊在桥上;我连手下也杀,例如我们用砖头对付的那个机长;还有警察,那个贝雷哥。我派安德烈和彼得去你房间除掉你和楚斯·班森,你知道为什么吗?是为了要布置得像是你们开枪杀了彼此,还会留下枪支做证据。快点,哈利。”
哈利在床单上擦了擦刀身:“你为什么要杀班森?再怎么说他都是为你工作。”
鲁道夫侧过身子,呼吸似乎顺畅了点,他维持这个姿势几秒钟后才开口回答:“他背着我去摩托帮俱乐部,想偷一大批海洛因,那些海洛因虽然不是我的,但我一发现手下的烧毁者这么贪婪,就知道此人不可信任,况且他知道太多,足以毁了我。这所有因素加起来,风险就变得太高,像我这样一个生意人,总是得去除风险,哈利。我们发现那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机会,可以同时除掉你和班森。感到恨意了吗,哈利?我差点就杀了你儿子。”
哈利在门口停下脚步:“古斯托是谁杀的?”
“‘恨意’这篇福音就是人类的生存法则,跟着恨意走,哈利。”
“谁是你在警界和市议会的联络人?”
“如果我跟你说,你会帮我了断吗?”
哈利看着他,迅速点了点头,希望欺骗之意没有那么明显。
“你靠近一点。”老人低声说。
哈利弯下腰去。突然老人犹如硬爪的手抓住哈利的翻领,把他拉近,在他耳边发出磨刀石般细细的喘息声。
“哈利,你知道我付钱找人去担下谋杀古斯托的罪,如果你以为那是因为欧雷克被拘留在一个秘密地点,所以我杀不了他,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在警界的联络人能够取得证人保护计划,要在那里刺死欧雷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只是改变心意而已。我不想让他死得那么容易……”
哈利试图拉开老人的手,但他抓得死紧。
“我要把他倒吊起来,在他头上罩上塑料袋,透明的塑料袋,”老人话音低沉,“再把水从他脚上倒下,让水顺着身体流进塑料袋。我要把这整个过程拍下来,连声音一起,这样就可以听见他发出的惨叫声。事后我会把视频寄给你看。你如果放过我,我一定会这么做。警方很快就会释放我,哈利,因为他们缺乏证据。然后我会找到欧雷克,我发誓我一定会……你就等着dvd寄到你的信箱里吧。”
哈利本能地手一挥,感觉刀身没入,再深深往内插,然后转动。他听见老人倒抽一口凉气。哈利的手继续转动,他闭上眼睛,感觉肠子和器官搅动,破裂,彻底翻转。最后他听见老人放声尖叫,但其实那是他自己的尖叫声。
42
哈利被脸庞旁边的阳光唤醒,或者唤醒他的是声音?
他小心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眼中看见客厅窗户和蓝色天际,但没听见声音,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在满是烟味的沙发上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离开老人的房间后,返回自己房间,冷静地收拾帆布行李箱,再从后楼梯离开旅馆,搭出租车前往一个绝对没人找得到他的地方,那就是斯蒂格·尼伯克在奥普索乡的老家。看来在他离开之后,没人进过那栋屋子。他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遍厨房和浴室的抽屉,最后终于找到止痛药。他服下四颗药,洗去老人在他手上留下的血迹,然后去地下室看斯蒂格做出决定没。
他做了决定。
哈利回到一楼,脱下衣服挂在浴室晾干,找出一条毯子,躺到沙发上,脑子还来不及胡思乱想就已沉沉睡去。
醒来后他走进厨房,拿了两颗止痛药,用开水吞下。他打开冰箱看了看,里头有很多美食,显然斯蒂格让伊莲娜吃得很好。昨天的反胃感又出现了,他知道自己无法进食,便回到客厅。他昨天已经在客厅看见酒柜,但只是对它敬而远之,径直去沙发上睡觉。
他打开酒柜门,见里头空空如也,不由得松了口气。他翻寻口袋,找寻那只廉价戒指,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
刚才他觉得有声音把他吵醒,果然没错。
他走到打开的地下室门前,侧耳倾听。这是爵士乐手乔·扎维努(joezawinul)的乐曲吗?他走下楼梯,来到储藏室门前,朝铁丝网内望去。斯蒂格正慢慢转动,宛如无重力状态下的航天员。哈利心想,难道斯蒂格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可以产生有如螺旋桨般的功用?手机铃声是天气预报乐队的《钯金属》(palladium)这首曲子的四个……不对,是三个音符,听起来宛如来自冥界的电话。哈利从斯蒂格身上拿出手机时就是这么想的:斯蒂格打电话来找我。
哈利看了看屏幕显示的号码,按下接听键,听出镭医院前台接待员的声音:“斯蒂格!哈啰!你在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们到处在找你,斯蒂格。你在哪里?有一个会议你应该来参加,不对,不是一个,是好几个。我们都很担心。马丁去你家找过你,可是你不在。斯蒂格?”
哈利挂上电话,把手机放进自己口袋。他需要这部手机,玛蒂娜的手机在隧道里泡水坏了。
他从厨房搬了张椅子,坐到阳台上,让晨光洒在脸上,拿出那包烟,将愚蠢的黑色香烟放进嘴里点燃。反正就凑合着抽吧。他拨打熟悉的号码。
“我是萝凯。”
“嗨,是我。”
“哈利?我不认得你的号码。”
“我换了一部新手机。”
“哦,听见你的声音真开心,一切都顺利吗?”
“对,”哈利说,听见她愉悦的语气不禁嘴角上扬,“一切都顺利。”
“那里热不热?”
“很热,太阳很大,我正要吃早餐。”
“早餐?那里现在不是大概四点吗?”
“我有时差,”哈利说,“在飞机上睡不着。我在素坤逸路上找了一家很棒的酒店。”
“你不知道我多想再见到你,哈利。”
“我……”
“不,等一等,哈利,我是说真的。我整晚没睡都在想这件事。这个决定绝对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如果它是正确的我们就会发现。而且这也正是它为什么正确,因为我们会自己搞清楚。哦,想想看那时如果我拒绝的话会怎么样,哈利。”
“萝凯……”
“我爱你,哈利。我爱你。听见了吗?你能听见这句话有多么平淡、别扭、多了不起吗?你必须打从心底说出这句话才说得出这种感觉,就跟要穿上大红色洋装的心情一样。我爱你。这样说会不会有点太过火了呢?”
她哈哈大笑。哈利闭上眼睛,感受世界上最美好的阳光亲吻他的肌肤,感觉世界上最悦耳的笑声亲吻他的鼓膜。
“哈利?你还在吗?”
“我在。”
“真奇怪,你听起来很近。”
“嗯,我很快就会离你很近了,亲爱的。”
“再说一次。”
“说什么?”
“亲爱的。”
“亲爱的。”
“嗯……”
哈利觉得自己坐在一样东西上,他的裤子后口袋有个硬物,他把它拿出来。阳光下那只戒指的镀金表面有如真金般灿烂夺目。
“萝凯,”他说,用指尖抚摸戒指上的发黑缺角,“你觉得我们结婚怎么样?”
“哈利,你别闹我。”
“我没闹你。好啦,我知道你难以想象自己嫁给一个香港的收债人。”
“我完全没这么想哦,不然我应该想象自己嫁给谁?”
“不知道,如果是嫁给一个以前当过警官、现在在警察学院教命案调查的普通人呢?”
“我好像不认识这种人。”
“搞不好你以后会认识这种人,他会带给你很多惊喜,不可思议的事总是会发生。”
“是你自己老是说人是不会改变的。”
“那如果现在我说人是可以改变的,有证据显示这件事是有可能发生的呢?”
“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
“这样说好了,假设我是对的,人可以改变,那么把过去全都抛在脑后是可能的。”
“你是说你可以把萦绕着你的那些鬼魂全都放下吗?”
“那你会怎么回答?”
“回答什么?”
“回答我提出结婚的假设性问题。”
“你这是在求婚吗?假设性的?在电话上?”
“你有点过度解读我意思了,我只是坐在阳光下跟一个很迷人的女人聊天而已。”
“我要挂电话了!”
萝凯挂上电话,哈利瘫坐在餐椅上,闭上眼睛,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阳光暖洋洋的,疼痛消失了。再过十四小时他就能见到她。他想象着萝凯走到加勒穆恩机场的登机口,竟看见他坐在椅子上等她时,脸上所露出的惊讶表情。想象奥斯陆在飞机底下越缩越小时,她脸庞的模样。想象她睡着时,头靠在他肩膀上。
他在椅子上动也不动,直到温度骤降,他半睁开眼,原来是云朵一角遮住了阳光。
他又闭上眼睛。
跟着恨意走。
当老人这么说时,哈利以为意思是要他跟随自己的恨意,把老人杀了。但若他是另有所指呢?当时他说这句话是接在哈利问谁杀了古斯托之后,难道这就是答案?难道他的意思是说只要跟着恨意走,就可以找到真凶?如此想来,是有几个可能的嫌疑犯,但谁最有理由痛恨古斯托?伊莲娜当然是其中之一,但古斯托遇害时她被锁在地下室里。
太阳再度露脸,哈利认为自己过度解读了老人的话。任务已经结束,他应该放轻松,再过不久他就得再吃止痛药,也得打电话给汉斯说欧雷克终于脱离险境。
这时他的脑际闪过另一个念头:楚斯是个游手好闲的欧克林警官,不可能拿得到证人保护计划的数据,那么联络人一定另有其人,一个层级更高的人。
等一下,他心想,等一下,老天爷,管他呢,想想航班,想想今晚的航班,想想俄罗斯上空的繁星。
他回到地下室,心想是不是要割断水管把斯蒂格放下来?但随即否决了这个想法,找到寻找已久的撬棒。
黑斯默街九十二号公寓楼下的大门开着,但命案现场那一户的大门已重新贴上封条并被锁上。可能是因为最近有人自首了吧,哈利心想,手一挥把撬棒插进门板和门框之间。
屋里似乎每样东西都在原位,长条形的晨光横亘在客厅地上,宛如钢琴键盘。
他把小帆布行李箱放在墙边,在一张床垫上坐下,检查机票是否放在大衣内袋,看了看表。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十三小时。
他环目四顾,闭上眼睛,想象当时的情况。
一名男子头戴全罩式头套,不发一语,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出声就会被认出来。
男子来这里找古斯托,他什么东西都没拿,只夺走古斯托的性命。显然他满怀恨意。
子弹是9毫米x18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凶手用的很可能是马卡洛夫手枪或福特12式手枪。如果敖德萨手枪在奥斯陆很常见的话,那么必要时凶手也会使用这种枪。凶手站在那里开枪,然后离开。
哈利仔细聆听,希望这个房间会透露信息给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教堂钟声响起。
这里已经没有线索可以收集了。
哈利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到门前,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夹杂在教堂钟声之间。他等待下一声钟响结束。又来了,那是个细小的抓搔声。他轻轻往回走了两步,查看整个房间。
它就在门槛边,背对哈利。那是一只褐色老鼠,细长的尾巴闪闪发光,耳朵内侧是嫩粉红色,身上的皮毛有着怪异的白色斑纹。
哈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留下来,屋里有只老鼠又没什么稀奇的。
是白色斑纹的缘故。
那只老鼠看起来像是曾经爬过洗衣粉,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