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思索该如何拿到藏在衣柜后方的那把猎枪,现在要逃跑已然太迟。他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共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块头很大,踩得地板咯吱作响。脚步声在他门外停下。门缝底下透进的光影显示两人叉腰站立。他当然希望这两人是楚斯的警察同事,前来执行真正的逮捕任务,但他已听见地板发出的哀叹声。对方是个大块头,他猜想体格可能跟昨晚在维格兰雕塑公园追逐他的男子相似。
“走吧,”楚斯说,起身站在哈利面前,漫不经心地搔了搔翻领底下的胸膛,“去兜兜风,只有我们两个人。”
“看来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哈利说,“我看到你的援兵了。”
哈利朝门缝底下的人影点了点头。这时另一个人影出现,是个挺直的长方形人影。楚斯顺着哈利的视线望去。接着哈利看见他脸上露出由衷的惊讶表情。这表情不是楚斯这种人装得出来的。来人不是楚斯的同伴。
“避开门边。”哈利低声说。
楚斯咀嚼口香糖的嘴巴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
楚斯喜欢把他的斯泰尔手枪收在肩套里,平贴胸膛,这样当他和人面对面时,别人很难看出他带了枪。但他知道哈利·霍勒是资深警探,曾远赴芝加哥接受fbi训练和其他训练,只要他身上有任何不正常的隆起,哈利立刻就会发现。楚斯并不认为手枪会派上用场,只是带在身上以防万一,假如哈利拒绝同行,他就可以用斯泰尔手枪小心地指着哈利背部,戴上全罩式头套,以免有人看见哈利消失在地表之前身旁有谁。他把萨博轿车停在后街,甚至特地破坏了街上唯一的一盏路灯,以免车牌号码被人看见。报酬是五万欧元。他必须保持耐心,步步为营,这样才能在比赫延哈尔更高一点的地方买栋房子,低头望出窗外就可以看见他们,看见她。
他记忆中的哈利是个巨人,但实际上看起来小了一号,也更丑一点。苍白、丑陋、肮脏、疲惫、认命、茫然。他心想这差事会比他预期的还要简单。因此当哈利低声叫他避开门边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恼怒。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利,这家伙竟然还想玩把戏?但他的第二个反应是,哈利用的是警察之间的说话口吻,每当警察处于危急状态就会用这种口气说话,不带额外情绪、没有添油加醋,只是中立且清晰地陈述事实,把误会的概率降到最低,将生还的概率拉到最高。
于是楚斯几乎不假思索,立刻避到一旁。
就在此时,门板上半部被轰入房内。
楚斯转身时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计算:要在这么近距离造成这么大范围的破坏,枪管一定被锯短了。他的手已伸进外套。倘若肩套置于传统位置而且没穿外套,他的拔枪速度可以更快,因为枪柄是突出来的。
房门“砰”的一声被整个轰开,楚斯向后倒到床上时已拔出枪来,扬起手臂指向前方。他听见后方传来玻璃碎裂声,整个房间又被接踵而来的轰然巨响给淹没了。
巨响灌入他耳中,房里宛如刮起一场暴风雪。
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可以看见门口有两名男子站立的身影。较高的男子举起了枪,他的头几乎碰到门框,身高远超过两米。楚斯开枪射击,接着又开了一枪,感觉美妙的后坐力传来,也尝到了真枪实弹交战的美妙滋味——至于后果,管他呢。高个子身子一晃,似乎先甩了一下刘海才后退消失踪影。楚斯移动手枪和目光。另一名男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白羽毛在他周围飘飞。男子的身影进入楚斯的视线,但他没有开枪,现在他把男子看得更清楚了。男子有张狼脸。这种面孔总让他联想到萨米人、芬兰人和俄罗斯人。
男子冷静地举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放轻松,班森。”他用英语说。
楚斯发出长长的怒吼声。
哈利扑倒在地。
他把头压低,缩起身体,往后移动。这时霰弹枪射出的第一批子弹从他头上飞过。他退到记忆中窗户的位置,感觉窗框几乎弯折。接着窗户似乎猛然记起自己是由玻璃构成的,放弃了坚持。
然后他就成了自由落体。
时间生生地停住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往下坠落,双手和双臂出于条件反射而缓缓拍动,要阻止身体往后翻倒。断断续续的思绪在他的大脑神经元之间反弹:
他会头朝下掉落地面,摔断脖子。
幸好窗帘被拆了下来。
对面窗户里的裸体女子是颠倒的。
他的身体被柔软之物承接。周围尽是空纸箱、旧报纸、脏尿布、牛奶盒、昨天旅馆厨房丢弃的面包、湿的咖啡滤纸。
他背朝下躺在打开的垃圾箱里,玻璃碎片如细雨般落下。上方窗户出现宛如相机闪光灯的亮光。那是枪口发出的火光,但却静得十分诡异,仿佛发出亮光、调到静音的电视。他感觉缠在脖子上的胶带被扯开,鲜血流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躺在原地,闭上眼睛,进入睡梦中飘浮而去。他似乎是看着自己坐起身子,跳出垃圾箱,奋力奔向院子尽头,打开栅门。耳中听见狂暴的长声怒吼从窗边传到街上。他在一处井盖上滑了一跤,又设法站起。一个身穿紧身牛仔裤的黑人女子下意识地对他微笑,噘起嘴唇,接着才看清楚状况,移开视线。
哈利拔腿狂奔。
他决定这次他只要往前跑。
跑到无路可跑。
跑到一切结束,被他们逮住。
他希望结束的那一刻不会拖太久才来。
现下他只是做出遭到猎杀的猎物的本能反应:逃跑,努力逃命,努力再存活几小时、几分钟、几秒钟。
他的心脏像是在抗议般猛烈跳动。他开始大笑,从一辆夜间巴士前方穿越马路,朝奥斯陆中央车站奔去。
34
哈利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里,正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海报,里头是个骨瘦如柴的人体。海报旁边是个雕工精细的木刻品,刻的是一个男人挂在十字架上,流血致死。木刻品旁边是一个又一个的药柜。
他在沙发上翻身,想回到昨天完结的地方,把整个局势看清楚。目前他掌握了很多的“点”,但却还没办法把这些点连起来,更别说这些点暂时都还只是假设而已。
假设一:楚斯·班森是烧毁者,他在欧克林的职位正好适合替迪拜效力。
假设二:贝雅特在dna数据库里发现符合的人是班森,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肯松口,除非百分之百确定。古斯托指甲底下的血迹样本竟然指向警方自己人。倘若正确无误,那么古斯托用手去抓楚斯的那天,就是他遇害的那天。
但接下来就是令人纳闷的部分。倘若楚斯真的替迪拜工作,并接到命令要送哈利“上路”,那么那两个宛如《福禄双霸天》电影主角的男子为什么会出现,还跟楚斯自相残杀?如果他们是迪拜的手下,为什么会和烧毁者兵戎相见?他们不是同一阵线的吗?或者那只不过是一场计划不良的行动?或者根本没有计划这回事,说不定楚斯是擅自行动,意图制止哈利把在古斯托坟墓里发现的证据送出去,进而暴露他的身份?
门外传来钥匙的碰撞声,房门打开。
“早安,”玛蒂娜的声音宛如鸟儿的啁啾声,“感觉怎么样啊?”
“好多了,”哈利没说实话。他看了看表,六点钟。他掀开被子,双脚一晃站到地上。
“我们的医务室平常是不让人过夜的,”玛蒂娜说,“躺下来吧,我替你的脖子换新绷带。”
“昨天晚上谢谢你收留我,”哈利说,“但我说过,窝藏我是有危险的,所以我想我该走了。”
“躺下来!”
哈利看着她,叹了口气,乖乖听话。他闭上眼睛,听见玛蒂娜打开和关上抽屉的声音、剪刀在玻璃上发出的当啷声、楼下的灯塔餐厅拥进第一批客人来吃早餐的声音。
玛蒂娜解开她昨晚包上的绷带。哈利打电话给贝雅特,却被转入语音信箱,简短的语音告诉他请长话短说,哔。
“我已经知道那个血迹样本的主人是一个前克里波警探,”哈利说,“就算今天病理组确认了这件事,你也先不要告诉任何人,现在光凭这个还不足以申请逮捕令,如果我们打草惊蛇,他可能会烧了全部案宗,逃之夭夭。所以我们应该用别的名义逮捕他,好安心进行调查工作,那个名义就是他曾经闯入亚纳布区的摩托帮俱乐部。如果我没搞错的话,这个人是欧雷克的共犯,欧雷克也愿意出面做证。楚斯·班森现在是欧克林的人,我想请你传真一张他的照片去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的办公室,请他把照片拿去给欧雷克指认。”
哈利结束通话,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想吐,这感觉十分强烈,他不由得别过头去,感觉胃里的东西一路往上涌。
“痛不痛?”玛蒂娜问道,拿沾了酒精的棉花沿着哈利脖子和下巴上的伤口擦拭。
哈利摇了摇头,朝那瓶打开的酒精点了点头。
“对,”玛蒂娜说,旋起瓶盖。“难道永远都戒不掉吗?”她低声说。
“什么?”哈利用嘶哑的声音说。
她没有回答。
哈利的视线在医务室里飘来飘去,想找个东西让自己分心,让头脑可以集中注意力,什么东西都好。他的视线找到一只金戒指。玛蒂娜在照料他的伤口前,先把这只金戒指除下来,放在沙发上。她和里卡尔已经结婚好几年了,戒指上有许多缺角和刮痕,不再像挪威电信的托西森的戒指那样崭新亮丽。哈利突然觉得身体发冷、头皮发痒。当然这可能只是汗水造成的。
“那是纯金的吗?”哈利问道。
玛蒂娜开始绕上新的绷带:“那是婚戒,哈利。”
“所以呢?”
“所以它当然是纯金的啊。人就算再怎么穷,婚戒也不会买非纯金的。”
哈利点了点头。他的头皮痒了又痒,颈背汗毛直竖。“我就买了非纯金的。”他说。
玛蒂娜大笑:“那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会做这种事,哈利。”
哈利看着那只戒指。玛蒂娜的这句话仿佛正中红心。“才怪,全世界才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他缓缓说道,颈背竖起汗毛。绝对错不了。
“嘿,等一下……我还没弄完!”
“可以了。”哈利说,已经坐了起来。
“那起码你应该换套干净的衣服,你浑身都是垃圾味、汗臭味和血腥味。”
“蒙古人在大战之前,都会把动物的排泄物涂在身上。”哈利说,扣上衬衫扣子,“如果你想给我什么东西的话,一杯咖啡就可以了……”
玛蒂娜用认命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走出房门下楼,不住摇头。
哈利赶紧拿起手机。
“喂?”克劳斯·托西森的声音听起来像僵尸,背景里的儿童尖叫声可能是主因。
“我是哈利·霍勒,如果你帮我这个忙,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托西森。我想请你帮我查几个基站,我想知道七月十二日晚上楚斯·班森去过的所有地方,他住在曼格鲁区的某个地方。”
“我们没办法那么精准定位或画出……”
“每分钟的移动路线,我知道,你只要尽力就好。”
一阵静默。
“就这样?”
“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哈利闭上眼睛,努力回想镭医院的名牌,喃喃自语片刻,然后对着手机大声且清楚地说出一个名字。
“记下来了。对了,你说‘再也不会’的意思是……?”
“就是再也不会。”
“了解,”托西森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昨天警方来问你的手机号码,可是你名下没有。”
“我有一个未登记的中国手机号码。”
“他们好像想追踪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的想知道吗,托西森?”
托西森沉默片刻,说:“不想,有发现我再打给你。”
哈利结束通话,心下盘算自己有什么选择。警方想追踪他,就算他们找不到登记在他名下的电话,还是可以把线索拼凑起来,只要调出萝凯的通话记录,就会发现上面出现他的中国手机号码。手机会暴露他的行踪,他得把手机处理掉才行。
玛蒂娜端了杯热腾腾的咖啡回来,哈利啜饮两大口,直接问可不可以借她的手机用几天。
她用单纯直接的眼神端详着哈利,然后说好,只要他全盘考虑过就行。
哈利点点头,接过她的红色小手机,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端着咖啡去楼下餐厅。餐厅里已有五张桌子坐了人,待会儿还会有更多衣衫褴褛的早起游民前来。哈利找了张空桌坐下,匆匆键入中国手机里的联系人号码,发送短信通知亲友说他暂时更换号码。
毒虫跟其他人一样难以理解,但有一点他们很容易被料到,因此当哈利把他的中国手机留在桌上,起身去上洗手间时,心里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会导致什么结果。他回来时,手机已不在原地,它已踏上一段旅程,警方将会通过基站的信号在城里追着它到处跑。
哈利自己则走出灯塔餐厅,踏上德扬街,朝格兰区走去。
一辆警车开上山坡,朝他的方向驶来,他立刻低头拿出玛蒂娜的手机假装在讲电话,遮住大部分的脸。
警车从他身旁驶过。接下来这几个小时他都得保持低调才行。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雪亮,知道该从何处开始着手。
楚斯躺在层层叠叠的云杉树丛下。
他的脑子整个晚上都在重复播放同一段影像:狼脸小心翼翼地退开,说:“放轻松。”仿佛是对停战的祈祷。他们拿枪指着彼此。狼脸。旧城区墓园外的轿车司机。迪拜的手下。狼脸弯腰扶起被楚斯开枪射中的大块头,放低手枪。他以前一定当过军人或警察,反正他身上散发出一种什么狗屁荣誉感之类的味道。这时大块头呻吟了一声。他还活着。楚斯既松了口气,又觉得可惜。但他没干涉狼脸的动作,让他扶起大块头,摇摇晃晃地沿着走廊往后门走去。大块头的鞋子里因为积了血而吱吱作响。他们一出去,楚斯立刻戴上全罩式头套奔出房门,经过前台,跑到萨博轿车上,直接把车开到这里,而不是回家,因为这里是个隐秘又安全的地方。在这里没人看得见他,只有他才知道这个地方,每当他想看她就会来这里。
这地方位于曼格鲁区,是个很受欢迎的健行区,但健行者只会走在固定的路径上,不会来到这块岩石附近,况且周围都被浓密的矮树丛给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