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的白粉在汤匙里冒泡。我没有棉花球,心想可以折下香烟滤嘴,用来过滤白粉。但白粉看起来非常干净,连雪白的颜色都十分均匀,所以我让它冷却几秒钟,才抽取到针筒中。
“古斯托……”欧雷克开口说。
“我们得小心不要过量,这些够我们三个人用。你也有份,我的朋友。还是你宁愿一个人在旁边看?”
我根本不需要抬头看他的表情。我太了解他了。他心地纯真,为爱盲目,还披上勇气的盔甲,就算要他从十五米高的桅杆上跳入奥斯陆峡湾,他也愿意。
“好,”他说,卷起袖子,“我加入。”
那身盔甲也会让他沉入海底,像老鼠一样被水淹死。
门板上传来巨大的敲击声,把我吵醒。我觉得自己的头像个煤矿,有人在里面开挖。我害怕地张开眼睛。晨光透过钉在窗户上的木板。伊莲娜躺在床垫上。我看见欧雷克的白色彪马赛车款球鞋从两台扬声器之间伸了出来。我听见门外那人开始用脚踹门。
我站起身来,蹒跚地越过房间,努力回想有关乐队排练的信息。我把门打开一条缝,立刻本能地用脚把门顶住,但是没用。门被猛力推开,我被推得后退几步,摔在鼓具上,发出轰然巨响。我抬头朝我亲爱的养兄斯泰因脸上望去。
删除“亲爱的”。
他的块头变大了,但那头空降兵发型和充满恨意、强硬冷酷的深色眼珠还是老样子。我看见他张嘴说话,但我耳中依然回荡着铜钹的声音。他朝我靠近,我下意识地用双手遮住脸面,但他只是快步从我身边走过,越过鼓具,朝床垫上的伊莲娜走去。他抓住伊莲娜的双臂,把她拉起来,她低声惊呼。
他紧紧抱住伊莲娜,同时把她的个人物品塞进她的背包。他把她拉到门边时,她已放弃了挣扎。
“斯泰因……”我说。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但我无话可说。
“你对我们家的伤害已经够多了。”他说。
他把铁门重重甩上,连空气也为之震动。欧雷克把头探出扬声器,说了句话,但我的耳朵依然听不见。
我背向壁炉站立,热气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房里只有壁炉火光和该死的古董台灯灯光。老头子坐在皮椅上,打量着我们用轿车从船运街载来的男子。男子身上穿着同一件全天候外套。安德烈站到他背后,解下眼罩。
“你就是供应这种货的人?”老头子说,“他们已经跟我提过很多次这种货。”
“对。”男子说,戴上眼镜,眯着眼睛环顾四周。
“这货从哪里来的?”
“我是来卖货的,不是来提供情报的。”
老头子用拇指和食指搓揉下巴:“这样我就没兴趣了。做我们这行,接收别人偷来的赃货总是会死人的。死人很麻烦,又会影响生意。”
“不是偷来的。”
“我敢说我对整个毒品供应链都了如指掌,可是这种货从来没人见过,所以我要重申一次:除非我确定这种货以后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否则我不会买。”
“我愿意蒙上眼罩被带来这里,就是因为我了解你们必须小心行事的考虑,我希望你也可以对我将心比心。”
房里的热气让男子眼镜起雾,但他依然戴在脸上。安德烈和彼得在车上搜过他的身,我则搜索他的眼神、肢体语言、说话声音和双手。最后我只发现了孤独。这个人没有又丑又胖的女友,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和他那质量极佳的毒品为伴。
“我只知道,你说不定是警察。”老头子说。
“这样也能当警察?”男子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脚。
“既然你进口货品,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你?”
“因为我刚入行,又没前科,没人听说过我,无论是警方还是这行的人都没听说过我。我有个所谓的正当职业,到目前为止都过着正常的生活,”他露出谨慎的苦笑,但我知道他的本意是微笑,“有些人可能会说那只是不正常的正常生活。”
“嗯,”老头子不断搓揉下巴,接着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椅子旁,让我在他身边看着男子。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古斯托?我想这产品是他自己制造的。你说呢?”
我仔细思考。“有可能。”我说。
“你知道吗,古斯托,你不需要成为化学界的爱因斯坦,网络上就可以找到如何把鸦片做成吗啡再做成海洛因的详细配方。如果你手上有十公斤生鸦片,那么你只要弄来煮沸设备、冰箱、一些甲醇和电扇,很快就可以精炼出八点五公斤的海洛因结晶,再加以稀释就可以得到一点二公斤的街头海洛因。”
身穿全天候外套的男子咳了一声:“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问题是,”老头子说,“你要怎么弄到鸦片。”
男子摇了摇头。
“啊哈,”老头子说着,抚摸我的手臂内侧,“不是鸦片剂,而是鸦片类药物。”
男子没有回话。
“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了吗,古斯托?”老头子指了指男子的畸形足,“他做的是完全合成的毒品。他不需要大自然或阿富汗人的帮助,只要添加简单的化学药剂,就能在餐桌上做出所有的东西。一切都操之在己,不用承担走私的风险,成品的效力至少跟海洛因一样强大。我们这行来了个聪明人,古斯托。这种进取精神值得尊敬。”
“嗯,尊敬。”我咕哝说。
“你的产量是多少?”
“大概一星期两公斤,视情况而定。”
“我全包了。”老头子说。
“全包了?”男子声音平板,毫无讶异之情。
“对,你生产的货我全都包了。可以听听你的合作提案吗,先生怎么称呼?”
“易卜生。”
“易卜生?”
“如果你不介意这样叫我的话。”
“一点也不介意,易卜生也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我想提出合作建议,易卜生先生。垂直整合。我们一起垄断市场,制订价格,这样我们双方都可以获得最大收益,你觉得怎么样?”
易卜生摇了摇头。
老头子侧过头,极薄的唇角牵了牵:“觉得哪里不好呢,易卜生先生?”
我看着那个瘦小男子直起身子,看起来像是在世界上最无趣、四季皆宜的宽松外套里慢慢长大。
“如果我给你专卖权……先生怎么称呼?”
老头子十指相触:“你想怎么叫我都行,易卜生先生。”
“我不想依赖单一买家,迪拜先生,这样风险太高,况且你也可以逼我降价。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不想有太多买家,因为这样警察追踪到我的风险也会相对增加。我来找你是因为你擅长隐匿,但我想再找一个买家。我已经跟灰狼帮联络过了,希望你能谅解。”
老头子发出轰然的笑声:“多听多学,古斯托。这个人不只是制药师,还是个生意人。很好,易卜生先生,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那么价钱……”
“就按照你的出价。你会发现跟我做生意不用浪费时间讨价还价,易卜生先生。人生苦短,死亡太近。下周二交首批货可以吗?”
前往门口的路上,老头子装得像是需要我搀扶,他的指甲刮着我的手臂肌肤。
“你考虑过外销吗,易卜生先生?你也知道,挪威不会检查毒品出口。”
易卜生没有答话。这时我看见了他想要的是什么。我在他用畸形足站立时摆臀的姿态中看见,在他稀疏头发下汗涔涔的闪亮额头上看见。他眼镜上的雾气消失了,双眼闪着我在船运街上看见的相同亮光。讨回公道,老爸。他要的是讨回公道,讨回那些人家不曾给过他的东西,包括尊重、爱、钦佩、接受,所有那些照理说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但当然这些用钱都买得到,是不是,老爸?这些是生命欠你的,但有时你他妈的就是得自己讨回来才行。如果我们因为这样就得下地狱,那么上天堂的人一定很少,你说是吧,老爸?
哈利坐在窗边的椅子向外望去,看着一架又一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
十八个小时后他就在上海了。
他喜欢上海,喜欢当地的食物,喜欢在外滩沿着黄浦江走到和平饭店,喜欢去老爵士酒吧听老乐手咿咿呀呀地演奏标准曲目,喜欢想象那些老乐手从一九四九年以来就不曾间断地演奏着。他喜欢她,喜欢他们所拥有的,喜欢他们不曾拥有但置之不理的。
置之不理的能力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这不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但过去三年来他一直在不断练习。如果没必要就别拿头去撞墙。
你有多相信你个人想传播的福音?你不也是个怀疑者吗?
十八个小时后他就在上海了。
十八个小时后他就能抵达上海了。
可恶。
铃响第二声她就接了起来。
“什么事?”
“不要挂我电话好吗?”
“我还在。”
“听着,你对那个尼尔斯有多少信心?”
“是汉斯。”
“他是不是糊涂到可以被你说服,协助我演出一场毫无把握的特技表演?”
13
雨下了一整夜,哈利站在奥斯陆地区监狱的前方,看见最近落下的一层树叶有如湿润的黄色防水布般铺在公园地上。昨晚他从机场直奔萝凯家之后只睡了一小会儿。汉斯也去了萝凯家,他只稍微表示抗议,没过多久就走了。之后萝凯和哈利边喝茶边聊起欧雷克,聊起过去的时光。只是纯粹聊起过去的时光,而不是探讨过去可以如何改变。凌晨时,萝凯说哈利可以睡欧雷克的房间。他上床前,用欧雷克的计算机搜索并找到一则旧新闻,证明卡托所言不虚:一名警察被发现陈尸在哥德堡的艾尔夫斯堡桥下。他还找到以耸人听闻著称的《哥德堡报》所报道的一则小道消息,里面说死者其实是个烧毁者,并说明犯罪集团专门利用烧毁者来摧毁不利于他们的证据。现在距离萝凯用热咖啡和耳边细语叫醒他只不过两小时。萝凯总是用耳边细语来让他和欧雷克展开新的一天,仿佛这样可以帮助他们顺利地从梦境转换到现实。
哈利朝闭路电视摄像头望去,随即便听见低微的嘈杂声。他把门推开,迅速进门,把公文包拿在胸前,让大家都能清楚地看见,再把证件放在柜台上,同时尽量用完好的那一侧脸颊对着前方。
“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女狱警咕哝说,头也没抬,目光搜寻前方的名单,“有了,对,要跟欧雷克·樊科会面。”
“没错。”哈利说。
另一名狱警领着他经过走廊,穿越监狱中央的开放通道。狱警说今年秋天很温暖,他每开启一扇门,手中那一大串钥匙就叮当作响。他们经过公共休息室,哈利看见一张乒乓球桌,上头放着两个球拍和一本打开的书;此外还有个小厨房,料理台上放着一条全麦面包、一把面包刀,以及各式果酱和奶油,但一个犯人也没看见。
他们在一扇白色门前停下脚步,狱警打开门锁。
“我以为白天这个时间所有囚室的门都是开着的。”哈利说。
“其他门是开着的,可是这个犯人现在是‘一七一’,”狱警说,“一天只准许放风一小时。”
“那其他犯人呢?”
“天知道,说不定又跑去看色情频道了。”
狱警让哈利进门后,哈利站在门边,直到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这间囚室是一般制式的格局,占地十平方米,里面有床铺、柜子、桌椅、书架、电视。欧雷克坐在桌前,抬头望过来,一脸讶异。
“你想见我。”哈利说。
“我以为我不能会客。”欧雷克说。
“这不是会客,是跟辩护律师进行讨论。”
“辩护律师?”
哈利点了点头,看见欧雷克的双眼放出亮光。这小子很聪明。
“你怎么……”
“你涉嫌犯下的命案还不足以把你关进高度戒备的监狱,所以要进来还不算太难。”哈利打开公文包,拿出白色的gameboy游戏机,递给欧雷克,“这个给你。”
欧雷克抚摸着游戏机的屏幕:“你在哪里找到的?”
哈利似乎在欧雷克的严肃表情中看见一丝笑容:“经典款,附电池。我在香港找到的。我打算下次碰面的时候玩俄罗斯方块打败你。”
“绝对不可能!”欧雷克笑着说,“俄罗斯方块不可能,潜水也不可能。”
“那次在维格兰公园游泳池呢?嗯,我记得我好像超过你一米……”
“应该是落后我一米吧!妈是见证人。”
哈利静静坐着,不想破坏此刻的气氛,只是看着欧雷克脸上的开心神情,沉浸在此刻的愉悦氛围中。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欧雷克?”
欧雷克脸上立刻罩上一层乌云,他不安地玩弄着游戏机,把它翻来翻去,像是在寻找开始键。
“慢慢来,欧雷克,通常从头说起会比较容易。”
欧雷克抬头看着哈利:“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信任你吗?”
哈利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
“你得帮我弄一样东西进来……”
哈利觉得像是有人拿刀插进他的心脏,用力扭转。他已经知道欧雷克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这里面只有快乐丸和快速丸,可是我需要小提琴,你能帮我吗,哈利?”
“这就是你找我来的原因?”
“你是唯一能绕过会客禁令的人。”欧雷克用严肃的深色眼珠看着哈利,一只眼睛下方的肌肤微微跳动,显示出他的渴求有多么迫切。
“你知道我办不到,欧雷克。”
“你当然办得到!”他的声音在囚室四壁的聚拢下听起来有如金属般坚硬。
“雇用你卖货的那些人呢?他们没办法提供吗?”
“卖什么货?”
“别骗我了!”哈利朝公文包外壳用力一拍,“我去过荷芬谷体育场,在你的置物柜里发现了一件阿森纳队的球衣。”
“你闯进……”
“我还发现了这个。”哈利把那张全家福照片丢在桌上,“照片里这个女生,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谁?”
“伊莲娜·韩森,你的女朋友。”
“你怎么……”
“有人看见你们一起去灯塔餐厅。你的置物柜里有一件带有野花香的毛衣和吸毒器具。跟对方分享藏毒处要比跟老婆同睡一张床还来得亲密,是不是?再加上你妈跟我说她在市区见过你,你看起来像个快乐的白痴,我的诊断是:你恋爱了。”
欧雷克的喉结上下滚动。
“怎么样?”哈利说。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好吗?她就这样失踪了。说不定她哥又把她带走了。说不定她在某个地方戒毒。说不定她搭上了飞机,远离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