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毒山庄的山是孤山,山下的崖是高崖,从崖底望上去,一面山壁直通天界,挡住了小半边天空。偶尔有飞鸟孤零零的飞过,却绝不在悬崖峭壁上落脚,孤远的叫声传来时已经细不可闻。连浮云也不在山壁旁飘绕,远远在碧空停驻。
月风在崖底绕了个大圈,发现悬崖下的空间全被环形的陡峭山壁包围。抬头偶尔可以看到自由的飞鸟,像提醒他身处一个大牢笼中。他一边走一边用神识扫查这片一里方圆的空地,满是细沙,五十多丈高的环形山壁朝内陡峭倾斜,如同一个光滑的大罐子。朝内的山壁上连一根藤条都没有,除非能御风飞遁否则难以逾越。
月风回到掉落的那峰沙丘时,尸偶教的青年已坐起,除了石豹和那具女偶,其余尸偶全都不见了。他刚走开的时候,损坏的人偶已经尸偶教那人用灵力化作灰烬、就地掩埋,剩下的两具尸偶没损坏所以留下来了。
“你的伤好些没?”月风问道。
女偶像个木偶朝他盈盈一笑,连笑的弧度都每次一样,“我的伤势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刚刚日出,赶去仙谷镇也还早得很。”他自从月风提出修正浑天教的术法后态度已经不再怨他连累自己掉下悬崖,反而十分亲近。
“那就好。”
“你发现出口了?”女偶问。
月风摇摇头,“附近没有出路,除非你我施展神通飞出去。”
女偶抓起地上的细沙撒出去,“这里连棵树也没有,出不去就要活活饿死。”
“十天半个月不吃也饿不死,这地上全是细沙,连水也没有一滴,先要渴死。”月风认真地说。
“石豹这么高壮,要是有水将就着,我们也能撑几个月。”女偶舔舔舌头,意思竟然是要吃人偶抗饿。
清晨凉意这时涌上月风的脊椎,他似乎没听到。“我们再去找找吧,刚才只是神识随意扫了一周,还没有细看。”
女偶笑着走近他,挽起袖子,露出白皙手臂晃一晃,说:“你是想吃先吃石豹,还是先吃我?”
月风退后半步说:“找不到出路都要饿死。我们快去仔细找找吧。”
这时两人都已经安静地用灵力疗伤一个时辰了,恢复得差不多。尸偶教的青年不知用了什么秘术,虽然伤势比月风重许多,这时已经可以起身行走。他不禁推测尸偶教常年和死人打交道,对活人的身体只怕也了若指掌,因此善于处理外伤。
两具尸偶在前开路,月风与尸偶教青年在后跟随。
月风感到极细弱的三道土灵力在三具身体间互相连接。他想:“控尸术”应该是这样靠灵力和尸偶联系,至于操纵尸偶与人斗法需要极强灵力才能做到。”他观察两具尸偶都胸口一直起伏,不断模仿活人呼吸,如果刚才不是一起落下完全无法分辨本尊。
月风说:“还没请教道友名号。”
前面的女偶说:“在下道号段飞。”
月风说:“其实你可以直接跟我说话,不用控制尸偶出声。”
段飞说(以下都是女偶说话):“有件事还请月风先生为我保密,如果我们出去了不要对着我本尊说话。我的术法多是靠人偶攻敌,本尊反而最弱,因此有意隐藏。我这样用人偶跟你说话,就不怕人发现了。”
月风说:“原来这样,我会保密的。不过我就在你本尊边上,你不怕我突然偷袭你吗?”
段飞嘻嘻一笑,说:“我看人死后的容貌就知道一人脾气秉性,难道还看不出你一个活人?你不会乘人之危的。”
月风说:“要是人人把好、坏心思放在脸上,那些尔虞我诈怎么会生效。河梭也不会把你追赶一路,最后还是不信你的解释。”
段飞:“难道我长得像无恶不作的坏人了?”这女偶回身歪头眨眨眼,一脸无辜的样子透着一份阴重的可爱。
月风想起曾摸过她的冰冷脖子上停滞的脉搏,侧头看向一边说:“你的尸偶看来凶神恶煞又阴气沉沉,也难怪他不误会。”
“别人都夸我的尸偶俊美,和活人一样……”他说一半,突然喊道,“你看,那有个大山洞,说不定是出去的路。”
月风摇头:“我刚才就发现了,里面没出口。”
段飞说:“还是去看看吧,真被困住也好有个地方遮风避雨。”
两人两偶走进山洞。
段飞说:“这山洞有些古怪。你看地面不是沙地,四壁也光滑。”
月风轻咦一声,说:“刚才神识匆忙一扫,只是查看有没有出口,却忽略了这些细节。”
“看看这!”段飞一指对洞口的一片墙壁,画满了七彩缤纷的东西。
月风顺着望去,只见那面石壁打磨平滑,颜色灰白,上面用不同色料画着五色火焰,分别是金黄、青蓝、银白、朱红、土黑,正对应五行灵力属性。这五团火焰旁又绘有各种色彩,分别是这五团火焰中分出几道汇聚在一起所形成:一道红色与一道金黄形成橙色,两道红色与一道金黄形成红橙色,如此组成各色。围绕五色火焰越近的颜色越常见,到最周边甚至有十几道不同五行颜色组合在一起,形成不曾见过的鲜艳色彩,整面墙壁由各种色彩拼成,可谓千姿万彩。
沙沙沙。他们正在看壁画,山洞外响起无数细密声音,满地细沙搅动起来。
段飞喊:“快走!这里是陷阱。”
两人正要奔出山洞,已经晚了,洞门堵住了。定睛一看有无数虫子飞扬起来,密密麻麻挡住了洞口。洞门被堵的密不透风,洞内本该失去亮光,却还有色彩斑斓的光在洞内晃动。
飞段说:“是这些虫子发出的光。”
月风细看过去:这些虫子身上都分别发出各色微光,积累在一起照得洞内微亮。
他感到飞段与尸偶周身灵力波动,拉住段飞本尊,说:“不要攻击这些虫,它们好像进不来洞里。”
他制止时晚了一步,石豹已经冲向洞口,伸手试图拨开虫子。
嗡!
石豹尸偶随着一阵短促的虫子嗡鸣退了回来,扬起一只手臂,只剩下一银白枯骨,骨头上如被无数锉刀磨过,小了一圈。
月风表情连变,看向洞口密布的虫子,而那些彩虫却没有追进山洞中。他说:“这些虫太厉害,不要激起他们凶性。”
飞段哪会看不出来,说:“这具尸偶被虫子的毒液腐蚀了肌肤血肉,骨头是被啃掉了一圈。这些虫全都色彩斑斓,奇毒无比,该是被万毒宗养在这里的。这下我们可成瓮中之鳖了了。”
月风说:“被困在外面,跟困在里面不都一样,这面墙壁上大有玄机,可能有破解办法。”他见虫子依旧不靠近洞里,放心下来,继续观察壁画。
段飞全神盯住彩虫,他刚吃过亏,心里还是震惊。
月风刚才只是随意看一眼石壁就被变故打断,此时越看越觉得有意思,这壁画上的所有色彩也不知道什么彩料制成的,但各色变化玄妙,似乎在描绘世间至理。
正所谓五色使人目眩,他这么凝神一看,竟然在一阵眩晕中进入了定境。
定境到底是何,自上古以来还无人能说得清楚。身处其中似乎既无时间,也无空间,所感所触都是元神的神念所成。定境一成,入境之人似已经不在人间,元神在定境之中;而肉身却还在原地,能被人清清楚楚看到。可入定之人在定境的经历却会影响到现实,比如,月风与月牙曾在定境中肉身飞快成长。这到底是种什么状态,玄而又玄,月风从幼时第一次入定起,每次体验都有些不同,但又总是一样的感觉。
此时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没有身体,他的身体由全是透明无色的灵力组成,是他熟悉的没有属性的怪异灵力。
随即墙壁上五色灵力的颜色在念头中出现,像倒染料一般纷纷倒进定境,于是他周身上下的无色灵力便依次变为金黄、青蓝、银白、朱红、黑灰,接着不断变幻,成为紫色、橙色、等各种颜色,又逐渐变为壁画周边的各种少见颜色,甚至还有石壁上面没见过的颜色。
随着他在定境中观想不同色彩,也体会到了对应色彩的属性,周身的色彩不断变换,他仿佛化作了一道霓虹。他回忆起以前所见的事物、景色、心中的人,第一次觉得还有如此多的色彩曾被忽略。
最后无数颜色同时出现,混在一起成为纯黑……
所感只剩下黑色。
月风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过了不知多久的许久。他突然明白:原来黑是所有颜色的极致;黑与白从来不是相对的,介于黑白间还有无数种色彩。都说是非黑白,世上哪有绝对的是非黑白,无非是渺小苍生看到大千世界最浅薄的轮廓而已。
他很自然的从黑暗中不断抽离各种颜色,无数颜色混成黑色的过程被倒着呈现了……不同的颜色被剥离消解,定境中又出现了纷繁色彩。
又过了许久,他周身只剩透明无色的灵力。只是这些灵力此刻不断闪透出变幻的异彩,他透明的灵力中似乎已经包罗了世间所有可见的颜色,也包罗了世间还不曾见的色彩。所有色彩都刻入了他的元神之中。他感悟这妙不可言的微妙变化,只觉各种颜色的衍生变化与道德经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要义完全吻合。
定境中的良久,在现实中不过几息时间。他从定境中脱离出来,再以神识扫视墙壁,顿时觉得色彩斑斓——神识已经能像眼睛一样分辨色彩。他心中一阵愉悦,通过这番感悟竟掌握了神识的视感,此时他的神识已经具备视、听、触等神识感官。
他再仔细以神识查看壁画,发现其上有大片刚没发现的极细小文字,每个字颜色都不同:“上古,神农氏尝百草而悟道。我吕岳尝尽万毒而悟道,可谓开创先河。凡毒性种种,全因五行灵力、药力所化……具神识之慧眼,自能能辨成毒之灵色;能辨成毒之灵色,自能对症解毒;能解一毒,自能解万毒……五色灵力充溢天地,随意取之任意施放,为毒术至高境界,依靠药引毒饵着于术法,不和大道……今留《千色琉璃谱》,后世有缘门人自当参悟传扬我道。”
月风以神识看完这些小字,便已经深深印入元神。
他心想:“留下字迹的前辈,难道是万毒宗的开山鼻祖?可河梭把我们打落山崖,说明他一定不知道下面还有这样遗迹。万毒宗的开山祖师善于用毒,必定是机缘巧合在这里学到了《千色琉璃谱》,然后创办了宗门,因此在山崖上建了道场。”
月风猜的没错,万毒宗的开山宗主,年少时采药无意坠入,他从石壁上领悟了《千色琉璃谱》,创立了万毒宗。这门奇术将世间毒理囊括,更能按照个人灵力属性与灵力细微诧异创出对应毒术,是天下毒术总纲。但洪图的上代掌门也学得不深,他也只从上代掌门学得了些皮毛,
河梭修习的瘴中飞扇,就是洪图以这门奇术创出。可惜这门奇术,隔了好几十代的传承已经丢掉了许多精要部分,洪图可谓天资纵横也没有将这门奇术领悟透彻。因此他以《千色琉璃谱》衍化适合爱徒河梭的毒术时,始终有破绽,只好以飞扇功弥补,这才有了河梭使用的瘴中飞扇术。
其实若是精深毒术一道便足以扬名天下、克敌制胜,又何必用飞扇功画蛇添足。
创出《千色琉璃谱》的吕岳是一名上古修士,他说‘尝尽万毒而悟道’,绝非虚言。万物皆有道,执一小道能通大道。月风修的是大道,《千色琉璃谱》虽是小道却正合大道,因此他几乎瞬息就学会了核心要义。有时候那些看来繁复困难的问题,总是难以解决,而掌握规律方法后又能迎刃而解,便是因为掌握的小道暗合大道。
上古修士修的都是大道。自天下七国分疆,道脉灭绝,随后百家应运而生,大道分化术法纷纭,便是小道对大道的续接。只可惜道门衰败后,许多宗门已经落入小道的术中,急于和道门撇开传承,早已忘了修的什么东西,因此本来百家争鸣,随后又变成几家独大。
“恭喜月风先生修为更进一步,你周身神气生机勃勃,竟然与这些彩虫的生机遥相呼应。”段飞女偶突然打断月风思绪。他感到了月风元神似如活人,充满生机,这种修为境界他也只是听本教高手提到过。心想:“以其修为进境之快,只怕不出十年就能帮上我浑天教。这也算我的造化。”
月风听了他的提醒,心中闪过一道亮光。他试着以神识感应千色彩虫,果然互相呼应。这些彩虫似乎能按照他的心愿被驱使。他试着辨明彩虫的颜色,按花色分别聚拢虫群,想把虫群分开让出洞口。
突然一道神念在他脑海回响。
段飞与尸偶都站了起来,他也听到了。
“几百年了,想不到还有人有此道缘,领悟了《千色琉璃谱》。”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月风不知神念从何处发出,也无法以神念应答,只好喊道:“前辈,请问你是谁?和吕岳前辈是什么关系?”
那个苍老的神念回答:“我无名无姓,跟随主人修行,算是他的护法。这里是我清修的道场,我年纪太老已经不记得年岁了,你要有心,留下陪我修行倒是不妨。”
月风说:“多谢前辈厚爱,只是要事缠身,只好日后再来相伴左右……”
不等说完,月风、段飞随即听到一阵嗡嗡笑声。
无数彩虫开始飞舞,让开洞口,在山洞口形成了一团彩云。
月风心领神会,这位老前辈要用这飞虫送他们出去。他感到虫群充满喜悦、毫无攻击力,飞身跃上彩虫云,如履平地。段飞想起石豹驱赶彩虫的下场,心有余悸,试着先让石豹站上去,见其不再被彩虫攻击,才与另一具女偶跟着上去。
彩虫云上落脚柔软,托着两人两偶飞上天空,竟然毫不吃力。这团彩虫云如同有了意识,无数彩虫通力合作犹如一人。
见彩虫云向上飞腾,月风想起下方已经悬空,早已脸色惨白。他要去拉扯段飞,却被女偶笑嘻嘻一手挽住。
彩虫云飞了一阵,极快上升、下降到了山壁圈外的空地上。
“啊——啊——”随着几声惨叫一同响起。四对脚砰砰砰砰如木桩插在地上。月风抖一抖震得生疼的腿脚,只觉脚踏实地真好,抬头见彩虫云在十丈高空把人撂下后已经一哄而散。
那道苍老的神念又响起:“这么点高有什么怕的,还要人扶着。”原来是这没露面的前辈见月风惧高,故意为之。
月风不敢失礼,躬身告辞:“晚辈月风来日再来叨扰前辈!”
两人两偶不知这老者是正是邪,有什么恶意,辨明方向后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