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一场秋雨后,太阳反而变得如盛夏般毒辣,被雨水淋湿的泥地被烤得干裂,四处都是稀泥坑。邯郸以西三十里的田西镇中一派热闹,不少孩童在路边捏泥巴玩,家里大人都去劳务秋收了。
除了玩泥巴的孩子凑在一起,那些游侠方士、各路散修甚至修行门派中的弟子也聚集到田西镇里。最近赵国传了王令:两国交战,有秦国修士混入邯郸。但凡有杀秦国修士的者,一律赏金币十枚,生擒一个赏金币二十枚,有重大功劳者封官加吏。
赵国察觉到有大批死士活动,但本国供奉修士极少,虽然有心但是无力,因此只能广布消息,招一些游侠散修来,赏金颇丰厚,足以吸引一些人来效命了。
自铜五掳走了司马风后的几天,武安君李牧的胞弟,李悠就忙得不可开交:一要搜索、援救司马风,如果找不到人,怎么对哭成泪人的司马母交代;二要护住李家的家眷与两个子侄李羽、李翼,这两个小子有点损失,怎么对在外带兵抗秦的哥哥李牧交代;三要恪守本职,他身为邯郸城守将要管好邯郸安防,如果那些死士在邯郸内大闹一场,怎么对赵王交代。
其实除此他还有许多杂务,一时不可开交,一直无法安睡。可光前几日司马风失踪一案就难办之极,派出的人一波接一波,动用了近半亲兵,却连一个人影也找不到。李牧面对司马母的哭诉,无能为力,两家又交情深厚,他心里更是羞愧难平。
司马风失踪后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又亲去寻找,想了许久一人带着两个副手往城西而去。城西相比邯郸的繁荣景象,最是衰败,其中藏污纳垢,偷盗强抢总会在这片满是乱坟的地方滋生。但这里也是丢了东西最容易找到的地方,人也是。
他与两个副手分开了打探,一上午徒劳无功,只好骑着马赶回去,下午还有政务要处理。座下的马跟他一样垂头丧气,他见了老大没精神,突然想到星芒先生还在府上,这么大的事何不去跟他商量下。于是他兴匆匆回到李府,满怀希望去星芒先生落脚的房间,却不见人了,只见桌面摆着一片木板,上面刻着苍劲有力的几个字:“故人有约,来日再会。”他心想:“这当口,正是防备死士的时候,星芒先生既然来这里处置死士的事,怎么还有心情与故人相会?”
李悠大叹一声,又想:“星芒先生不在这里坐镇,要是死士过来强抢两个侄儿,以我的修为加上平常军士也对付不了几个,可不能再让李家两个孩子出什么意外,事不宜迟这就带上他们避一避······”他随即吩咐家小全部简装收拾,他又去到司马家,想带着司马母一同避难。等他到那又扑了个空,司马家空空如也,司马母和两个丫鬟竟然早一步走得干净,而且连个信也没有,他无奈之余只好作罢。
李悠不敢耽搁,于是当天下午就带着李羽、李翼以及李家家眷,在大队亲兵团团簇拥下也走得干干净净。那些死士虽然有修为,但李家也有交好的修行门派,这时把家眷安置过去正好护住两个侄儿。
李悠走之前也没忘本职,他进了王府,当面向赵王禀报死士在邯郸作祟的事情,引得赵王勃然大怒,立即就发布了对死士的悬赏
······
田西镇附近的一座小山,已经被耕户改成了梯状,层层禾田上闪着黄澄澄的粟米,压得茎弯下了腰;大雨导致收成晚了一日,农户正忙地不亦乐乎,像蚂蚁一样在田块中不断收割、搬运,穿梭在田埂间小道上用被压弯的挑子运输。
在这些农夫间,有个特异的身影,是一个锦衣黑袍的青年。他把长袍下摆扎起来,游走在稻田里,俯身与忙碌碌劳作的农夫攀谈,关切收成如何、税收如何、耕作时节、家里生计人口等。
农夫都不停下来,但一问到他们收成这类事都讲个不停。他们偶一瞥这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样子,中等身材却掩盖不住威严,衣着华贵、谈吐老成,立即收了轻视,不敢得罪,却不再抱怨苛捐杂税免得惹上麻烦,只敢小心回话。青年脸上被阳光晒得有些黑,却透着一抹苍白,听了农夫的话,时而满脸深沉,时而替他们高兴。
青年在田间走动许久,听来听去基本再也打听不出什么新鲜事了,只剩些家长里短,无非谁家灶头又添了块新泥之类。于是他从梯田下来,扯下黑色长袍,整齐衣衫,望着这些辛勤的人陷入了庄稼金黄色的潮水中,迈着稳重的步伐朝田西镇走去。
梯田旁的山脚下是一大片红枫林,与山上那片金黄截然不同,如同另一片红色的海洋。茂密的红叶挡住了毒辣的太阳,树荫下凉风习习,青年走一边欣赏枫树林美景一边深入,感受被红色海洋包围住的秋意,不禁放慢脚步,轻叹:“江山大好,赵国一处小镇也有这样风景。”
树林中有个男子声音传出:“要是没有秦国年年挑起征战,赵国只怕更好,百姓安居乐业,一片安宁。”声音充满讥讽。
黑袍青年突听有人接口,拱手说:“阁下想必有不凡见解,还请出来指教。”
唰哗,一根粗枝上倒挂下一个少年,他用双腿勾住树,手里还有个根黝黑棍子,稳稳撑在地上,接着他身子从棍子上滑下来,轻跃到树根旁坐下。动作敏捷无声,胜过猿猴。
黑袍青年谦恭对他说:“不知道有高士,打扰清净请见谅。”
坐在地上的少年闭眼把头靠在树干上,把手摇一摇,往旁边树枝一指,示意说话的人在上面。
地上坐的持棍少年正是天心。司马风他们行了一阵来到这枫树林,再也不见那波供奉修士踪影,于是商议夜间出行免得在明处吃亏,便藏身在这片树林中修整。
黑袍青年一见这少年,眉目灵动身手矫健,手里的长棍也不是凡物,心想:“这少年一定是身怀绝技,树上说话的人难道是他师长。”于是他又对树上恭谨行礼,说:“不知先生在此,冒昧先生请当面请教。”
树上应声轻轻飘落一个少年,他身穿白袍,仪表非凡,落下时带着一阵风向四周卷去,轻功独具一格很是高明。正是司马风。
司马风也躬身还礼,显出了背上鲜红鬼字,说:“只是随心有感而发,请阁下不要介意。”黑袍青年见他背后的鬼字,脸上更恭敬,他说:“在下游历七国至此,刚才听了先生高见,还想聆听教诲。”
一个粗狂身影一晃,落在司马风身侧说,低声耳语随后走开。黑袍青年见这大汉小山一样气势,心里暗赞一声,心想:这少年灵力不显必定是高人,只是从没听说鬼谷派有这样一号人物,持棍少年与大汉身手非凡不知是不是同辈,他心里再恭敬几分,又对天惑行礼。
司马风见这青年谦和礼貌,亲近陡然而生,伸手挽住他,说:“如果无事请一同赏枫,到了日落才是绝佳丽色。”他碰到这青年手臂,感到极微弱灵力隐现,平稳而含蓄,却藏不住一股肃杀之锐利,心想他竟有四境顶峰修为,不近身还以为是五境强者。
黑袍青年欣然答应。他跟司马风一同到枫林深处一片空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走到一片璀璨深红正中,相对一笑,席地对坐而谈。
天惑与天心确认这人不是死士,也放了心,上枫树隐蔽了。
黑袍青年:“先生,高人雅士,郊野席地而坐也让人炫目。”
司马风:“兄台比我年长,不用称呼先生,我姓司马名风,大家平辈相交。”
黑袍青年:“先生名讳不敢直呼,司马先生不用谦虚。在下赵正从小邯郸长大,能和先生相识真是莫大缘分。”
司马风:“既然这样我们随意称呼,不必拘谨。刚才随意接话还请赵兄弟原谅。”
赵正:“司马先生洒脱非凡,让我心折。刚听你讲到秦国征伐不断,不知道先生有什么高见。”
司马风:“天下大势,与最近这场大雨一样,我虽然不知道每滴雨落势,却知道这场雨雨一定从高向低落下,风怎么吹也落不到一里开外。秦国从新王执政,国力昌盛,战火不断蔓延,总有一天要烧遍九州,只怕他意图统一九州,天下已有风雨欲来的趋势。”
“司马先生高论。精辟。”
司马风叹息:“只是苦了天下苍生,生灵涂炭。多少母子骨肉分离,叫人痛惜。”他想起母亲失踪似与秦国的牵连不仅忧心感慨。
“以先生之先见,足以称天下谋士第一人,更难得先生胸怀天下,情系苍生,请受我一拜。”赵正一拜,司马风脸上微红还礼。
司马风与赵正对谈,也不是凭空乱说。他祖上世代都是武官,以先祖官名司马为姓氏,司马祖上家传渊博,知道不少各国旧史辛密,对时局的见解也是独具慧眼。他们家也因此在这乱世中总能洞察趋势,曾辗转在多国为官,传承到司马风父亲司马尚这里时任赵国重臣。司马从小风耳濡目染也把先辈前人的经验教训当故事听,学了个饱。而且他自幼聪颖,熟读百家经典,又跟随过父亲操练军阵见多识广,还常受墨家陈钜子熏陶,见识自然极高。他昨夜在定境中得传《道德经》,细细思悟只觉得凡事都有迹可循,万事万物无不与大道相依,但他还没机会表露见解,这时碰上了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侃侃而谈,竟能引起共鸣。
他初次指点江山,见这人如此捧场,对自己推崇备至,简直把自己的话当了至理名言,只觉得找到了知音。他经过定境只觉一晃几年已过,此时与这人长谈,互吐心中所想,两人相见恨晚。
他们从天下大势聊到民间习俗,又到天文、地理、法制、军阵,司马风所说每每被赵正推崇。而赵正见识非凡,所说也总是提纲挈领,让司马风交口称赞,只觉这人对天下时局见识之高不在墨门钜子星爵先生之下。
直到天黑,两人也没心思欣赏落日无尽晚霞丽色,依旧兴致勃勃地交谈。美景常有,而知音难求,两人一见如故,早就忘了时辰。
天边的一片黑色蔓延到地表,把枫树林中所有鲜艳红色也浸黑,树林外响起一声轻哨,打破了宁静。两人只听树枝上轻响声正向林中深处蔓延来,好像有迅猛走兽在树间飞奔,司马风与赵正都警觉起身,响声在两人头顶停住,天心从树叶间伸出脑袋,说:“司马先生,月蝶发现了踪影,我们该走啦!”
司马风想起要去寻找母亲下落,连忙向赵正道别。赵正看出他们有事,也不好阻拦,他想了会,握住司马风双手讲了附近一处地址,说:“这小半月我还在附近盘桓,司马兄弟有空请一定来相聚。”司马风用力握了握赵正手,说:“我还有要紧事,办了一定和赵兄碰面。”
赵正点点头转身往树林外走去,步伐稳健,一会不见踪影,此人竟然轻功不凡。天心见人走远了,敲敲一根树枝,不一会天惑从树上落下现身,月蝶过一会抱着月牙无声出现在司马风身侧。
天惑说:“这赵正倒是谦逊,身手了得,不过还是司马先生更高,被他推崇之至。”司马风脸上一红,知道天惑在附近藏身,两人对话自然都听了去,听他嘲笑自己连带了赵正,便说:“赵兄文韬武略,为人谦和,人前人后你别再评议,免得惹人不快。我不过随意与他谈论,哪知他如此推崇。”天惑故作玩笑说:“在下听闻司马先生,真知高见已经不同凡响,要是你爹司马大人见了一定高兴得嘴巴合不拢。”他其实听了司马风的谈话,无不觉得深邃独到,嘴上如此胡说,心中却为司马尚欣喜。
月蝶说:“刚才有两个修士在树林外不住穿行,所以才远远招呼天心传报大家。不过刚才那黑袍青年出了树林,已经用暗器把人驱走了。”说着伸手,掌心亮出两只金丸,看来是专门打造的暗器,她接着又说:“两名修士朝西去了,我们可以随这个方向去探查司马母下落。”
天惑拿起金丸掂一下分量,说:“嘿纯金的,咱们是出门遇贵人,竟用金子砸人。这一路吃喝不愁了。”说完把手中金丸就往怀里放。
天心说:”师兄,你收了金丸,那一路吃喝可就劳烦你破费了。“
天惑嘿嘿一笑说:“那是当然。跟着司马先生,就是捡点暗器换钱也比旧营生强上几百倍。”他转头又对司马风说:“以后我可指望着跟你吃香喝辣了。”
司马风也嘿嘿一笑:“你爱跟我我一起胡闹当然好,只要以后我爹怪罪下来帮我担着就好。”
天惑的笑变成了苦笑:“原来你是这样打算的,看来这营生也不容易操持,哈哈。”
月蝶领着几人往修士退去的方向追去,四人一边说,一边施展轻功出了漆黑枫林,钻进了乳白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