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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盟海誓,始终如一——我与秀涓的夫妻情
    山盟海誓,始终如一——我与秀涓的夫妻情
    这里叙述的,是我和老伴丁秀涓的故事。记录在案,是为了傾诉自己的感情,也可给儿孙们留做纪念。
    飘然而至的大家闰秀
    1947年2月22日,重庆,我第一次见到丁秀涓。
    那时,我因在成都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暗中开除。考上了重庆的西南学院;到了学院所在地重庆南温泉白鹤林,叔父嫌学校太红,不给钱交学费,无法上学;联系去解放区的当天,《新华日报》被国民党宪兵查封。我只好去了文化生活出版社重庆办事处,我大姐李国煜在这里工作。
    这天下午,我在楼下阅读老舍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一位姑娘飘然而至,落落大方,颇有大家闰秀之风。她问:“你是李国煜的弟弟吗?”我点头称是,意识到她是丁秀涓。大姐说过,丁秀涓是她的好朋友,下午要来看她。丁秀涓上二楼去了,我继续阅读。
    这一天,成为我们终身的纪念日。
    她当了我的数学教员
    大姐要我复习功课,报考燕京大学或复旦大学。我喜爱文学,但拿起数学书就头昏脑胀。对考上燕京、复旦,毫无信心。大姐常上三楼来,检查我自学的情况,每次都发现我在写那些充满战斗激情、追求自由解放的新诗。
    出于多种考虑,大姐让我搬到位于磁器口的四川省立教育学院,由我的挚友王竹(破晓社成员)解决住处。她又请在重庆大学先修班读书的丁秀涓,为我补习数学。王竹因参加抗击日本侵略者的远征军,躭误了学业,也愿意参加补习。这样,我和王竹一周两次去重庆大学,听丁秀涓老师讲课。
    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快成为朋友。秀涓出生于一个大家庭,父亲一支早已破落,幼年又失去母亲,生活艰难。冬天,她的奶奶带着她和妹妹睡觉,合盖一床棉被,铺的是草蓆。秀涓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参加成都市中学生数学比赛获第一名。她的四伯父、银行家丁次鹤,认为她有出息,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住,供她读书,表面上过着比较优裕的生活。秀涓的志愿是考上清华大学、学化学、当居里夫人。她对人热情,常穿一件阴丹蓝布的旗袍,显示出苗条而丰满的体形,我很喜欢她。
    补习的地点,在重庆大学工学院旁的土堆上,每次讲一个多小时。王竹似乎听懂了,我却经常“坐飞机”,还不敢多问。回去做不出习题,还会受到以“助教”自居的王竹的申斥。通常,补习完后三人就聊天。我已入党,在成都常参加学生运动,讲起时事、革命、理想、个性解放,我“头头是道”。不久,我和王竹介绍秀涓参加了破晓社重庆分社。以后秀涓对我说:“我从没接触过像你们这样有理想的人,特别是你,既热情又活泼。”
    47年6月1日,国民党反动派实行大逮捕,我被抓去关了四天半。秀涓和王竹协助大姐营救我。被释放以后,我和王竹去看秀涓,她问这问那,显得很心疼,并送我去学校男生浴室洗澡。想到国民党的黑暗统治,我更无心学数学了。那年传说高考将在成都举行,我和王竹到位于长江小岛上的珊瑚坝机场,乘飞机回成都。大姐和秀涓去机场送行。
    实际的高考场地仍在重庆。我回成都后生眼病,未能参加高考。秀涓在重庆参加高考后回到成都,第二天就来看我。我戴着墨镜,坐在小床上,情绪低落。秀涓一见我,就问我在重庆上飞机前,为什么不回头看她一眼?我无法回答。当屋里只剩我们两人时,她在我右脸上亲了一下。几十年来,这件事一直没有争论清楚:我说这是她爱我的表示;她说是把我当成弟弟才亲我的。天知道!
    秀涓高考的成绩很好。北洋大学和重庆大学都录取了她。遗憾的是没能考上清华大学:尽管数学考得很好,交了头卷,但英语差了一点。她上清华的梦,是几十年后,由她的外孙齐齐替她实现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秀涓亲我的那一下,点燃了我心中爱情的火花。
    马上面临一个关键问题:秀涓究竟上北洋大学,还是重庆大学。如上北洋,她将去天津,两地分离,一切泡汤。第二次见面,我开门见山地向秀涓表示我喜欢她,期盼发展更深的感情,希望她留在重庆。女孩子毕竟慎重多了,经过反复讨论,她只同意选择重庆大学,对我和她的关系,则没有明确表示。暑假结束,她又回重庆了。
    我不断地给秀涓写信。信上不便直接讨论我俩的关系,怕她关门。我想到一个办法:每封信都落款“居·李致”。不言而喻,她想当居里夫人,我就当居里。我毫无化学知识,那有资格当居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很聪明,当然明白我的用心;我则机动灵活,可攻可守。
    47年12月,我的眼病刚好,立即去了重庆。王竹已去四川大学读书。我在重庆大学体育场上找到秀涓,她身穿运动服,正在打排球。
    秀涓的顾虑有三:一是她比我大两岁;二是她喜理科我好文科;三是我有四位姐姐,担心不容易处好关系。我戏称这是压在我头上的“三座大山”。显然,她并在乎我是个“考不上大学的穷学生”!不知经历了多长的时间,也不知在体育场(即现在的团结广场)来回走了多少路,我们无法达成共识。我的态度是:立场坚定、求同存异、不断讨论、决不放弃。人说“精诚所至,金石可开”,我终于在“持久战”中取得胜利,推倒了“三座大山”。1948年,我写过一首诗,《给秀涓》,很幼稚,但反映了我当年的情感:
    清晨/大地弥漫着雾/杨子江咆哮地奔流着//我到原上/第一个等待的/不是日出/而是你/亲爱的小丁
    不是把你交付给我/也不是把我交付给你/是呵!是我们把自己交付给革命//在战斗中我们是同志/在学习中我们是朋友/在生活中/我们才能是伴侣
    忠实于理想的/才能忠实于爱情//离别算得什么/你的心在我心底
    像天下恋人一样,我们有过许多山盟海誓。
    投身革命,放弃做居里夫人的愿望
    1948年,人民解放军在战场上不断取得重大胜利。
    根据以往在成都搞学生运动的经验,我和秀涓组织了一个“大家读书会”,成员有来自重庆大学、四川省立教育学院、南开中学等几个学校的、十五六个追求进步的学生。每周一次聚会,阅读《观察》《世界知识》等刋物、唱进步歌曲、讨论时局、关注中国之命运。这时,秀涓已是我组织活动的主要助手。
    这些活动引起了特务的注意。我们住在重庆大学刘家坟(校门右辅食部旁边)的一间小屋里。这是秀涓的一位远亲学长留下的房子。一天上午,重庆大学训导长侯枫(50年被镇压),突然带领几个人,说是来回收学校的家具。实际是搜查,若发现问题还可能抓人。幸好我已有一些警惕,头天晚上刚把所有进步书籍,藏到了竹篾片编织的顶蓬上。侯枫一无所获,仅搬走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搜查的时候,秀涓在上课,只有我和她的妹妹在家。秀涓回家后,我们商量,读书会的地点和活动方式,要有所改变。
    49年1月,地下党成都市委书记洪德铭,到刘家坟找到我,任命我为川西地下党派遣组沙磁区(实际包括北碚和小龙坎)工作组成员。他讲清了当前的形势,教了我许多斗争策略和方法。他还批评了我的服装和发式(他戏称为“俄国囚犯式”),说我这个样子,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共产党员或进步青年。我汇报了大家读书会成员的情况,洪德铭决定分别吸收他们加入地下社“民青”(民主青年联合会)。他还决定吸收秀涓入党,由工作组组长刘康办理组织手续。
    秀涓入党后,归刘康领导,负责重庆大学的“民青”工作。开初她有些紧张,有一次我独自去北碚开展工作,她很担心,还流了眼泪,但很快她就敢于大胆工作了。1949年春,爆发了有名的“四二一”学生运动。这次运动很成功,由“尊师”“争温饱”到“反迫害”,团结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学生参加,既显示了力量,又避免了伤亡。运动取得了胜利,我和秀涓却有所暴露。组织上决定我、秀涓和康大钧同志,撤退到成都开展工作。
    秀涓的暴露,还有另一个印证。秀涓的四伯父丁次鹤身为银行家,与国民党张群等上层、地方势力刘文辉等都有交往,也保护过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一天,国民党军统大特务徐远举(小说《红岩》中的徐鹏飞的原型)到四伯父家打牌,让四伯父把秀涓叫出来,当着四伯父的面,对秀涓说:“我是照顾你家老人的情面,才来提醒你;你绝不能再与你们学校里的那些坏学生混在一起;不然,……”秀涓问:“徐伯伯,请你告诉我,哪些人是坏学生,我才好同他们断绝往来呀。”徐远举说:“你真狡猾,要在我这里摸底!”徐远举警告丁秀涓,是因查获一位叫梅世蓉的同学给秀涓的信。梅世蓉在信中谈了较多不滿现实的话。这说明,秀涓已上黑名单,但她并不害怕。
    回成都后,我们积极开展活动,秀涓负责大学方面的“民青”工作。解放前夕,四川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孙淑云、新生院学生会的副主席何文波,都是秀涓联系的地下党员。49年9月,我和秀涓到重庆汇报工作,秀涓冒着危险,把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带回成都。她还学会了刻腊版,油印必要的文件和宣传品。解放初期,原地下党川康特委委员王宇光同志,要她刻了一张地下党员的登记表,地下党在成都登记的同志的档案中,应该还保留着秀涓的笔迹。
    为了革命,秀涓放弃了做居里夫人的愿望。
    为了家人,她总是牺牲自己
    1948年8月,我和秀涓结婚。53年有了女儿,58年有了儿子。我们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秀涓生这一儿一女,是对我们家的贡献。
    新中国成立后,我和秀涓都分配在青年团工作,50年,秀涓在中央团校学习,毕业后任团重庆沙磁区工委宣传部长。52年,中央号召学理工科的干部归队,秀涓被调到重庆特殊钢厂中心实验室,任党支部书记、副主任。以后,我每隔几年调一次工作:从团沙磁区工委、团重庆市委、团四川省委,到共青团中央。一般说,我上调是因有了一定的工作成绩,被委以更多的责任;秀涓的调动,则是“照顾夫妻关系”,新单位并不了解她。等她做出成绩,组织上准备对她另作安排时,她又因“照顾夫妻关系”随我调动了。秀涓既懂业务,又有工作能力,这种调动埋没了她的才干。特别是两次的调动,套级别和工资时都不是就高,而是就低;而当时调动的原则是就高不就低。这对她是一种“伤害”。而我们这类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又不愿向组织上开口要求待遇。她很委屈,但为了家庭,只好“认”了。
    我们注重对孩子的教育。主要是身教言教,不采用“打”的办法。据我的记忆,也是秀涓告诉我的:有一次,八九岁的女儿带着三四岁弟弟,没有对家里的人讲,跑到宿舍对门团成都市委机关打乒乓球。秀涓下班回来找不到人,很着急;找到以后,秀涓违反了“胁从不问”的原则,打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当时是冬天,儿子穿着厚棉裤,可能并不痛。我们家的一个重要原则是:孩子不可能不犯错误,犯错误不要紧,但一定要诚实;只要讲真话,可减轻或免于处分。执行这个原则的事例颇多,以至我的外孙简化为“诚实了就不挨打”。我和秀涓在学科上均有偏好。为让孩子全面发展,我们分工:秀涓着重培养孩子对数理化的兴趣,我着重引导孩子喜欢文史地。从两个孩子的成长来看,这个目标是实现了。可惜我不爱运动,对孩子有不好的影响。
    “文革”时我们家一度分居四地。69年女儿不满16岁,去黑龙江的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女儿白天积极劳动,晚上自己学习。此事竟受到批评,说她“不想扎根边疆”,以至影响她入团。我和秀涓都支持女儿学习。秀涓认为:无论社会怎样变化,都需要文化科学知识。71年春女儿探亲,回程在车站等候火车的一个多小时,秀涓竟为女儿讲完了一本高一数学课本。73年秋,在胡耀邦和戴云的帮助下,秀涓一人去北大荒把女儿接回北京,再让女儿回四川农村插队。女儿在农村表现很好,被推荐上大学,但体检的照片却把女儿的感冒误当成结核。当时,我因眼病住院,秀涓正患着神经官能症,思维和语言均不清楚,她“背”下我教她说的每一句话,带病去内江专区有关部门说明情况。我在医院提心吊胆,等她回来。女儿从重庆大学毕业后,无论是到上海学英语、去加拿大作访问学者、以后再次出国,都把外孙齐齐托付给秀涓。秀涓对齐齐的照顾十分周到:管学习,管生话,许多事亲自调查,连一个“歪”同学欺负齐齐,她也要去学校讲理。秀涓不喜欢小动物。齐齐有一只名叫多多的小狗,他出国前请外婆收留多多。秀涓勉强答应、逐步喜欢、进而主动关心。秀涓不了解动物习性,担心晚上关了灯,多多看不见走路。我开玩笑说,只有请外祖祖给多多配一个手电。齐齐现已在美国取得搏士学位,他最爱外婆。
    在秀涓的影响下,儿子的数学也不错。北京景山学校一年级举办算术百题赛,他获得优胜奖。儿子在四川大学拿到硕士学位后,秀涓积极支持他出国读博士。儿媳有身孕,秀涓照顾她生孩子;儿媳去美国伴读,秀涓又为他们照顾孙女,不满两岁的孙女,宣称“最爱”奶奶。92年我们去美国探亲,秀涓每天教孙女算数。
    我们小家有一个传统,从64年到北京开始,常爱坐在一起“清谈”:交流思想、议论时政,戏称过“组织生活”。那时的住房狭小、没有客厅,四人就坐在大床上“开会”。以后只要团聚,就要过“组织生活”:谈近況,讲见闻,发表观点,还要就家庭的若干“历史”问题做出“决议”。通常是各抒己见,求共存异,不强求一致。有个话题,讨论了十几年尚无共识,每次表决结果都是二比二,但大家仍有兴趣继续议论。秀涓总是为大家准备一点“吃的”,然后参与“辩论”。
    秀涓对我的关心是多方面的,难以说清。
    最重要的是患难与共
    秀涓比我能干,对我各方面的照顾很周到。
    我年轻时很活跃、也大胆,喜欢登台朗诵诗歌,模仿著名话剧演员表演台词,随心所欲地歌唱,青年学生比较喜欢我,但也引起了个别领导的不快。一有机会(如年终监定、各种运动),这位领导就动员有关同志借着某些小事,上纲上线地批评我。若干年后,有几位早年参与批判的同志,为此向我道歉。秀涓当时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不许我在公众场合朗诵、表演和唱歌。推而广之,50年代我两次出国,感受很多,秀涓一再提醒我不要到处对别人讲;工作稍有成绩,她就叮嘱我“夹起尾巴做人”。这类告诫,实际上保护了我。
    当然,更重要的是,秀涓能与我患难与共。
    1955年,全国开展“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这是一个大寃案,不幸我也被卷进去了。秀涓对我没有任何怀疑,她鼓励我正确对待。我被隔离、也不许秀涓回家;要我交待、写检查、接受批判,达半年之久。公安局抄家,连同秀涓在工厂的宿舍也被搜查。这对秀涓是很大的压力。工作之余,她学着为我织毛衣。幸好她所在工厂的党委书记李原和厂长刘培礼,是从老区来的干部,经历过40年代延安的“抢救”运动,他们没有歧视秀涓,还安慰秀涓“运动后期会得出正确结论”,叫她不要背包袱。
    更大的灾难,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65年,秀涓在学部(即现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工作。“文革”一开始,“造反派”围攻所领导,秀涓了解这位同志,站出来讲了几句公道话,立即被打成“保皇派”,孤立起来。她每天下班回家,都会经过我家楼前的一条小巷。从公用厨房的窗户,可以看见这条小巷的起点和尽头。傍晚,我站在窗前等她,只要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的这一天,是否过得顺利。
    66年5月,我刚从辽宁参加“四清”回来,仍主持《辅导员》杂志的工作。一两个别有用心的人,趁机公报私仇,大肆揭发我的“罪行”,少年部副部长孙德胜,先给我戴上一顶“地地道道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帽子,再让我靠边站,写检讨,做脏活(打扫厕所)、累活(推装有四百斤浆糊的三轮车)。尽管秀涓为我不平,仍开导我说:这次是“审查干部”的运动,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我表示不怕劳动,但如给我挂牌子,戴高帽子,侮辱我人格,我决不会接受。她又反复劝我:要能屈能伸,不要与群众对立,以小失大。在所谓“一月风暴”中,我被夺权。那是些充满白色恐怖的日子,我只能从秀涓那里,得到安慰和鼓励。
    “造反派”打内战、“大联合”;68年清理阶级队伍。我被冠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小爬虫”的帽子,关进“牛棚”,长达11个月。好在我有思想准备,在进“牛棚”的前一夜,我要秀涓不要担心,我会经受住这次考验。我做出三条承诺:第一,绝不会自杀,就是人家诬蔑我自杀,她也不要相信;第二,不是我的问题,不管多大的压力或诱惑,决不承认;第三,更不会为了自己去诬陷别人,绝不卖友求荣。秀涓一再嘱咐我要坚强,准备承受各种可能出现的局面。她说:“我不担心你自杀,自杀不仅说不清问题,还会背上‘叛徒’的罪名。”“我一定照顾好孩子,按月给你母亲写信寄生活费。不管最后是什么结论,我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她的每一句话,都给我增加了力量,使我免除后顾之忧;无论将会遇什么坎坷或深渊,我毫无畏惧!第二天,我果然失去自由,被关进“牛棚”;我高喊口号,抗议“造反派”的粗暴行为!以后,我写过一组《“牛棚”散记》,描述其中生活,不再重复。“牛棚”离我家很近,抬头就能看见灯光;也离我家很远,我和亲人如隔天涯。我挂念着秀涓的安危,每天晚上抬头看她住房的灯光。灯亮了,说明她回家了,这一天平安度过,我的心落下。小屋的灯光,牵动着我对秀涓和两个孩子的无限思念。
    那个与“母蚊子”自动对号的人,两次在所有“牛鬼”都放假回家时,单独关我一个人,不让我回家。我曾为此感到非常沮丧和痛苦。但我突然意识到:“母蚊子”的目的,就是想用各种办法把我整跨,我怎么能配合她来打倒自己呢?何況我还有年迈的母亲、患难与共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孩子!母亲远在四川,孩子还小,秀涓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候,这样坚定地支持我,我要坚持!我对秀涓充满感激,终身难忘。
    秀涓乐于助人。“文革”中,重庆武斗,三位老朋友避难逃到北京,生活困难。秀涓主动去看望他们,拿出多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的全国粮票100斤,还有现金,以表支援。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四人在成都,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由于过去无视健康,我出现高血压、高血脂,心脏供血不足等现象。这又成了秀涓最担心的问题。她注意调整我的飲食,支持我去疗养,每年陪我在医院输液,每晚陪我一起散步,督促我按时吃药。1985年,我率川剧团到西欧四国演出,历时40多天,秀涓把每天早中晚应吃之药,分成150多个小包,便于我按时吃药,无所遗漏。
    十七年的苦难
    1993年春,我们从美国探亲回来不久,秀涓病了。
    秀涓患抑郁症:失眠,情绪低落,厌食,等等。其实,早在58年、65年她就有过类似症状,但被诊断为神经官能症。80年代也有过类似症状,又认为是更年期综合症。这一次很明显,她拒食,甚至有轻生行为。
    华西医学院刘协和教授,决定让秀涓住院治疗。初期,她几乎每天都感到恐惧。像发生“文革”似的,感到有人要抄家抓人,要我到门外挡住来探视的女儿,千万不要她进来。
    抑郁症的原因,大约有两个方面:先天因素,与遗传、人的神经系统的构造有关;后面因素,与人成长的环境和经历有关。就秀涓而言,两个方面都存在。童年时期寄人篱下,没有亲生父母的关爱;解放后历经政治运动的恐吓;后来对物价一度迅速上涨的担忧;使她的一生,缺乏安全感。
    就秀涓的思想方法,我长期感到有三个问题:一是万事求全,不能容忍缺陷;二是看问题缺乏一分为二,往往只看到问题的一面;三是一旦遇到困难,就把它看死,认为无法克服。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60年,我无数次和她交换意见,她承认自己的缺点;我能感到她不断地在与自己、与外部环境抗争;我和家人也都力尽所能地支持她、援助她。不幸的是,她仍然没能逃离抑郁症的苦难。
    秀涓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一个单间病房,两张床。秀涓睡一张床,护工睡一张床。我既担心夜间护工睡不好,影响白天的工作;又怕护工睡死了,秀涓有情况时她不知道。每天晚上,我坐在病房门边的一张木椅上睡觉,提高警惕,以防意外。这件事令秀涓很感动,以后无论因为什么“批评”我,她也要先肯定我这一次的“表现”。
    秀涓的病情逐渐好转。她先可以看电视连续剧,如《四世同堂》《咱爹咱妈》《儿女情长》等,以后又可以看书,特别喜欢看有关周恩来总理和粉碎“四人帮”的书。她说,我能看书,就证明刘教授把我治好了。一些好朋友(如王宇光、罗玉清、郑韻等)来看秀涓时,她情绪很好,交谈正常。王宇光和罗玉清都说过:“你们说丁秀涓病得很厉害,根本不像。”
    不幸,秀涓不慎把股骨摔断了,接得不理想;后脊椎又发生压缩性骨折,从此她坐上了轮椅,一坐就是十多年。她的世界与活动范围变得很狭窄,智力和记忆力也逐步衰退。我很注意她的冷热,随时添减衣物,她有十多年没感冒。
    秀涓的病情出现反复时,经常在上午无理取闹,找出各种小事责备我。我很苦恼,认为自己的晚年很不幸。但到晚上她又检讨,认为错怪了我。我想,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秀涓能与我共患难;现在她病了,是她最困难的时候,只是她遇到的困难与我遇到的困难不同,我也要与她共患难:这才是相濡以沫。我的四爸巴金了解这些情况后,明确表示他支持我对秀涓的态度。
    这些年,秀涓很不愿意我外出,因为我在家她才有安全感。早上醒来,她问我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你今天出不出去?”我力求多呆在家里。宣传部离休支部组织的各种参观或游玩的活动,无论市区、省内或省外,我一次也没参加。即使必须参加的会议或活动,我大多提前退席,同志们也谅解。她怕孤独,我真心愿意多陪陪她。
    秀涓经常说我们一家本来很好,是她拖累了我,拖累了全家。有一次,秀涓说:“我想早一点死了,免得拖累你。”我问她:“我们两人的感情那么好,你愿意先离开我?”她的脸上充满歉意,马上说:“不!不!我说错了!”。
    秀涓无力关心我了。但她正常时,仍会问我吃药没有?发现我走路朝前倾斜,就要我站直;晚饭后散步,她瞩咐我要带手杖、走慢点。她能做的也就如此了,我十分珍惜。
    十多年前,机关党委曾表扬我为“模范丈夫”,奖金一百元。我表示不能接受这个称号,用中学生的语言,这太“恐怖”了,我把奖金全交了党费。亲友们称赞我尽心照顾秀涓,我说,这很简单,谈恋爱时的山盟海誓,应该兑现。负责到底,始终如一。
    就这样,坚持了十七年。
    尚未走出痛苦的阴影
    2009年5月11日上午8时,秀涓猝然离世。
    上世纪50年代初,在沙坪坝搞工厂“民主改革”时,因经常熬夜,秀涓开始抽烟,继患肺结核。70和80年代,多次患间质性肺炎。60岁生日那天,因为肺炎,没能看成赵燕侠在成都的演出。秀涓是京戏迷,这才痛下决心彻底戒烟,但肺部早已留下隐患。近10多年虽没感冒,但左下肺常有罗音。去年因罗音扩大,曾住院治疗。今年4月下旬,又因罗音扩大,先服抗生素,继去医院输液,罗音减少减轻后,才回家继续服药。她患抑郁症,长期药引起便秘,再长期服通便药。5月10日晚服通便药,入睡前因为咳嗽,她把药吐了出来,药是黑色的。夜里,她不时咳嗽,痰液带着黑色,我以为是通便药的颜色。我基本是清醒的,只要她一咳嗽,我就用纸巾为她檫拭干净,以防痰液被吸入气管。那一夜,我大约迷糊了一个多小时。
    11日晨7时,秀涓醒来,我对她说:今天上午去医院灌肠通便。7时半,在我们家打工十年的小涂,正帮助秀涓穿衣起床,秀涓的嘴角又流出黑液,而且突然没有呼吸了。我马上打电话120,随即赶来的医生,发现秀涓的瞳孔已扩散,心脏停止跳动。医生说,抢救已无实际意义了。
    我大胆问:“是否死亡了?”
    医生答:“是。”估计是在8时左右。还说,流出的黑色的液体可能是血,不是通便药的残余。
    我头脑发晕,全身无力,几乎不能站立。
    秀涓离世远行了!
    我用手把秀涓的眼睛合上、身体放平,最后一次亲吻了她。小涂为秀涓穿上她平日喜欢的衣着;为我和秀涓,留下了最后一次合影。
    我强忍悲痛,向秀涓所在单位科技厅老干处报告,商定丧事办理一律从简;通知秀涓的妹妹和我的四姐,让她们能再见上秀涓一面;与女儿儿子通国际长途,告知噩耗。
    当晚,好心的邻居熊燕,上楼来陪我坐了一个多小时。
    女婿在山东,正准备登泰山,连夜赶回。儿子在美国,第三天下午到家。
    5月15日,由科技厅老干处主持,遗体火化。子女没让我参加与遗体告别的仪式。
    我处于极其痛苦、矛盾的状态。理智上,我知道生死是自然规律,无法避免;秀涓走得突然,没有经受更多的痛苦;秀涓一直希望“走”在我前面,她的“愿望”实现。我照顾了秀涓十七年,包括最后一夜,无怨无悔,无愧于心。但情感上,我实在接受不了秀涓一下就“永远离我而去”。60年的风雨,最后这17年的朝夕相伴,我能否做得更好、更周到、能挽留她?
    她好像并没有离去。早上我轻手轻脚地起床,怕把她惊醒;8时,想去叫她起来,怕她睡过头。上午我在客厅时,总看见小涂推她从卧室出来,她向我招手;我在计算机房写作时,隔一会儿就想去客厅看看,怕她仰头打瞌睡脖子会疼,为她垫一个小枕头;经常想去厨房拿茶杯,让她多喝水。下午想提醒她按时喝牛奶、吃香蕉。晚上看电视剧时,想为她解释剧情。夜里从噩梦醒来,我又会听见她问:“你今天出不出去?”
    秀涓无时不与我同在,但我身边又找不到她!
    女儿儿子都梦见过他们的妈妈。昨天,小涂说她梦见老奶奶叫她换尿不湿,我一听就泪水长流。秀涓,十几天了,为什么我一次都没有梦见你?难道你怕我拉着你,不放你走?
    我心疼、空虚、失落、坐立不安,不知该做什么。
    我的眼泪无时不流。女儿劝我干脆大哭一场;我无法放开,因为大哭也唤不回秀涓。
    我实在不甘心:秀涓怎样会这样匆匆地离开我和全家亲人?
    2009年5月25日—28日
    附记
    秀涓远行,未敢告诉八十九岁的大姐。大姐的陪伴对她说,秀涓到美国玩儿去了。今天大姐问我:“秀涓去美国,什么时候回?”又说:“你一个人在家,可能很不好过。”我无言以对。
    同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