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日里的阳光十分暖,流转在这华丽殿堂的琉璃瓦上,好看得不成样子。只是所有下人都习惯了垂首疾行,所有的主子也多对此不屑一顾,如此美景竟无人欣赏。
程绘这样抬首打量这风致亦是头一遭。这一日日光清和如水,他迎着晨风走进熟悉的宫闱,流光转过琉璃瓦,带着五彩的迷幻倾进他的眼睛,使他有了种突如其来的安宁与喜悦。
他已经记不清他等这一天有多久,现在想起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他微眯起眼,踏着地下薄薄结了一层的冰霜慢慢走向大殿。终于,他还是赢了。他这样想着,看见许久未见的那个人。
他没有变,连神情也与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从小就是厌恶他这个样子的,他固执,自以为高尚,以为他可以是一切的主宰。十年前他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不可能”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事实上这些年来他的每次拒绝都让他铭记于心,今日胜负已决,他的模样多像只斗败的公鸡。
大殿空旷,他一步步走进去,行礼,一如多年之前,唤了声“臣弟拜见皇兄”。
“你还有何颜面称朕‘皇兄’?”程锦注视着他走进来,表情勉强淡然,抬眼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沉郁。
这句话让程绘感到好笑。他不答,只是自顾自找到位置坐下来,轻慢地说了一句:“皇兄哪里的话?臣弟已经知错,这般痛改前非,难道不好么?”
不好么?所有的人都在问他“不好么?”。不管在谁的眼中,这个结局似乎都完美至极,似乎整个天下都在他的对面,他既已当了这万人之上的天子,便合该身不由己。可程锦这时候他却突然觉得,他坐拥天下,却连自己唯一尽心守护的东西都守护不了,连一个简单承诺都不得不辜负,这锦绣江山,又有何意义?
“很好,”程锦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弄他还是在嘲弄自己,“很好。”
“既是如此,皇兄的诏书想必已经拟好,臣弟这次回来表明心意,皇兄,你也不必再缓着了,”程绘转了转眼,话锋一转,“事到如今,皇兄不会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罢?”
“诏书朕必定会下,只是唐将军尚在战场上,你就不怕扰了她军心,让她像上次一般几乎被温均昱俘虏?”程锦这句话说得很重,“温均昱是怎样厉害的角色,你我都心知肚明。”
程绘却对这句解释嗤之以鼻,笑着摇头,咄咄逼人道,“皇兄,她迟早是我的女人,你即便要这样拖着,又能拖得了多久?”
“胡闹!”程锦敛眉斥责他,“十年前,就为了她,你险些夺朕性命——你做得干净,朕的确抓不了你把柄,但你以为朕不知道那是你?朕本以为你知道悔改,未曾想如今甚至不惜引敌入疆也要谋朕天子之位,你疯了!”
“我是疯了,”程绘目光一凛,“我一直以来都是疯的,可唐芙值得我如此疯癫,且今日我终究达到了目的……而你,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程锦抿唇不语,只眉头深深皱起。于是程绘站了起来,负手一步步向他走去,看着他:“你若是不疯,十年前就应当将她给我,你若不疯,就不会在明知我意图时一次次拒绝我要你指婚的请求,宁愿天下燃起战火。你说我只为一个女人如此大费周章是不可理喻,你自己难道就没有将社稷当成儿戏?怨不得你要失倾歌令!”
“朕是天子,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做决定之人,朕的行为,轮不到你来指摘!”程锦似乎被戳中痛处,连反驳的话都没有,只说了这么一句强词夺理。
“天子,天子,”程绘转身,还是在笑,狂妄道,“你真以为这个值得拿来炫耀?从始至终,它在我眼中意义只有一个——‘掌伐檀令者,只听天子命’,如今它于我而言,已是一文不值……你若觉得好,那我今后尽可将兵权悉数交出,你便安心守着你的帝位罢!”
这时候程锦突然羡慕起这个人来。从小到大,敢于不顾一切的只有他一个,他像个疯子,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父皇说他要么会有一番成就,要么会作茧自缚而死,如今他在这两个极端的边缘走了一遭,他没有死,便是赢了。
可是这又有何意义?程锦苦笑了一声,道:“你明知她心不在你,即便你真的得到了她又如何?”
“我不在乎,”程绘挥了挥袖子,扬眉,“只要她嫁了我,便是我的人,我们的余生都还长得很。”
果然。程锦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是了,他素来是这样的。记得他十五岁那年,众皇子一同读书,先生问到抱负,其他皇子皆言献身天下太平社稷安稳,只有他,淡然答了句:“吾愿迎娶唐芙”。众人皆以为他玩笑,只有程锦一人清楚地看见了他眼里暗藏的笃定。这些年来,其他人抱负皆的不曾实现,这一个荒唐的心愿,却终究成了真。
可是他呢?他贵为天子,却终究不能向他这般坚定坦然,亦终究,要负约将她送到一个她不屑于委身的人那里。想到这个,程锦的心再次尖锐地痛起来,转开眼去,攥紧手指压抑着胸口泛起的烦躁。
“只是有一事我如何也想不透……”程绘看见他这个样子,走到他身边去,俯身问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她?”若喜欢,怎会不利用天子之权要她嫁给他,若不喜欢,怎会冒着天下动荡的危险也不答应他要他指婚的要求?
程锦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他再也没有力气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站了起来,低声道:“如你所愿,下诏罢,司星,下诏罢。”那个叫做“司星”的太监领命后,他便起步,绕过长桌,绕过程绘,拂退所有想要伺候他前行的下人,像是这世界只余了他一人般,放空了目光,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
他才发现,此时已是深冬的光景,草木枯尽,这宫廷真是冷透了。*
送苏倾走时,太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真不甘心放你给温均昱。
他不可能甘心。这个女人太聪明,谁能想到她能有多大本事?除了唐芙之外,他不曾知道一个女子有她这般智慧。
苏倾知道他心中所想,亦知道这种思想的原因。在这个时代,会思考的女人实在很少,就极容易让人震惊。如果她是个男的,他绝对不会觉得她聪明得有那么惊人。苏倾想,归根结底还是性别歧视在作怪。
所以唐芙自视甚高,也一定有这种缘由吧。她猜测。她大概能看到那个从小披上戎装的人,仰着头看向她孔武的父亲,听他声如洪钟:
芙儿,你是唐家的女儿,是未来的唐将军。爹身上的这身铠甲,终有一日会伴你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你必须优秀,要强过世上所有的男子,才不负你脉中淌着的唐家的血。
生活在这个时代,要摆脱世人对女人投来的贬低目光,就必须要强势得让人不得不信服。尹袖的凶残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惯于运用身份的尊贵与财势的强大来作自己颐指气使的底气,所以她只使人畏惧她的凶悍,却不会受人敬慕。而唐芙不同,她靠自己立足,她本身的力量说明了一切,这样的一个女人一旦强起来,便难免被各种惊异的目光捧到天上去。
而被捧到天上去之后,看什么都是俯视,不傲才怪。
苏倾想,果然不管在哪里,独特的女人都是招人爱的,这个天下无双的唐芙一连迷倒了世上最尊贵的两个人,让他们甘心以天下为她开一场赌局,哪个姑娘能赛得过她?恐怕温容都难以为自己做到这些——他向来是个理智聪明的人,爱情根本不足以迷了他的双眼。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温容不可能理解他们的立场——程绘为得到一个女子谋天子之位十年,岂不荒谬?况且那还是个对自己无意的女子。而天子,本来一纸诏书,一次指婚的事就能摆平的动乱,竟不惜要将战火燃至民间,更是不可理喻。
所以他这次的失算完全可以说是情有可原。苏倾想甚至当她最终告诉他程绘倒戈的真相时,他也不一定能接受。
这样想着,又难免对比——其实温容也可以不惜一切对她好,只是这个“不惜一切”绝对不是如同烽火戏诸侯一般,这便是他和天子与程绘的区别。他永远冷静睿智,知道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不该,什么值得做,而什么不值得。所以当初他以为她不爱他的时候就可以转身离开,而要是她真的不爱他,他甚至不会再让自己对她动心。她该庆幸她最终让他觉得她是值得的,才得到他后来的百般疼爱。
可想清了这一切之后,她突然有了种莫名的伤感。*
温容的军队现在驻扎在一个叫“青陵”的汉郡城市。算起来,从元歌走大概要七日的路程,可据太子说,她的扇子在拿到的那天夜晚就快马加鞭地向那边送过去,属于急令,用的马匹还有人员都是上等,而且还要日夜兼程,竟然三天就能到。
苏倾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些人,但是又怕温容真的受到什么刺激,心想早到一些,也能早让他将心定下来。走的时候瑶儿给了不少盘缠,于是她也买了匹上好的马,整日里不顾身体地奔波,连停下来打探一下战况的时间都没有,只一门心思地想着不要让他伤心坏事。
从元歌到青陵要经过的都是未被战争染指的地界,苏倾除了见些逃难的流民之外,感觉不到太浓重的灾难气息,很难想象出他那边兵荒马乱的样子。但其实不用想象也知道他那里的危急——程绘这次的转变让人猝不及防,诚如太子所言,先得越郡者得天下。即便温容还能靠强大的实力撑一段时间,也终究不能以一敌二。苏倾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别的办法,只想着即便是败了,左不过她陪他一死,反正只要和他在一起,不论面对什么她都是愿意的。
这样走了有整整四天,直到筋疲力尽,苏倾才看见了军营驻扎的地方飘出来的炊烟。大概是因为数量庞大的原因,温容的军队并不在城内,而是在郊外。苏倾还没进城就瞧见了行军的痕迹,一路跟过来,走近些,便能瞧见那边的军旗,一个“未”,一个“顾”,分别是郡国与大将的象征。
苏倾松了一口气,顶着寒风向着那边的炊烟行马,心里对看见他又是期待又是担心——也不知道他受伤了没有?看到她来,又会是怎样反应?这样一路乱想着,也没到军营入口,只是到了驻军范围之内,就有负责巡查的兵士将她拦了下来。
这营地十分大,他巡游的范围离军帐都远得很,尚看不到几个人的样子。苏倾被人用长矛指着下了马,小心翼翼把青黛放在地上,举起双手做出无害的样子,就听见那边粗声一句:“你是何人?这里是兵营,容不得闲杂人等入内!”
苏倾讨好地笑了笑,道:“我是来找你们将军和郡王的,你能不能帮我通报一下?”
那兵士扬了扬眉,语气照样的不客气:“你是哪里来的使者?文书何在?为何不走正门?”他十分有理由怀疑她意图不轨,只是看她是个女子才没有直接动手。
“我不是使者……”苏倾被他质问得有些窘迫,却又不能说出自己真实身份,只能告诉他,“你要是不放心我进去,就去向你们郡王通报一下,就说苏倾来了,他一定会见我的。”
“呵,苏倾?”他哼了一声,“爷可未曾听过这号人物!王上这几日正是心烦,我劝你还是少作叨扰,免得丢了小命!爷也不想为你一个妇人家费周章,暂不处置你,你可知擅闯军营该当何罪?!”
想必是太子的人已经送去了她被杀死的消息,温容不知道要有多伤心。苏倾心里又是一紧,哀求:“大哥,求求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们郡王。”
“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除了自荐枕席还有什么要事?”兵士哼了一声,又意味不明笑开来,“郡王可从不爱玩女人,你去了也没用,倒不如给大爷们快活快活……”
苏倾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那句“郡王从不爱玩女人”上,他嘴上占的便宜也没太在意,只是想,看样子这个兵估计也不是很正直的人……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她从包袱里拿出所有的银子:“大哥戍守辛苦,不如拿着这些去买些酒喝?”她笑了笑,“还请大哥通融通融,告诉我到军营正门是如何走法?”到了正门,事情应该好办得多。
果然他收下了银子,估计觉得让她知道了她也进不去,便顺手为她指了指,也没再为难她,便放她走了,权当没看见这号人来过。苏倾又骑了好一会儿的马才找到军营的入口。那里也有兵士把守,可好歹是个正门,经常有使者往来,她出现在那里也不会让人怀疑她的意图。她下了马,走到把守的两个人面前,犹豫一下,拿出青黛,在他们出声质问之前开口:“劳烦二位将这个交给你们郡王,就说有个叫苏倾的找他!”
放在平时,这种莫名其妙的人他们是不会搭理的,可这次听见“苏倾”这名字可不敢怠慢。昨日刚刚有人在这事情上栽了跟头,那两个自称知道她下落的人被路过的顾将军带进去后,当夜就闹出好大动静。也不知道这苏倾到底是什么来头?两个守门的兵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接过她递来的剑,恭敬道:“姑娘稍候。”便快速向军帐那边走去了。
苏倾一直看着他走远,一种说不上是喜悦还是紧张的感觉从心里蔓延出来,让她忐忑不安。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都没有见到,她朝思暮想的人终于要出现在面前,竟让她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才好,而他一定是以为她已经死了,现在见到她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样脑子里乱糟糟地在原地踱了一会儿步,便见那边原先去禀告的兵士一路小跑过来,她顿时心里一喜,以为他要带她进去见他,却瞧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快步走向这里的人。
即便她从未见过他穿戎装的样子,她也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温容。她从未见过他走得这样快,这样急,好像只要他慢下来一点,她就会转身离去,消失不见踪影。看见他,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种接近爆裂的声响,心脏快要不堪重负一般,也不知道走几步迎向他,只是呆呆地愣在了原地,看他走过来。
温容憔悴了许多,好像缺失了上千个夜晚的睡眠,眼眶青黑,眼睛又红得吓人,脸色难看极了。这时候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全然没有一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盯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盯着她。
直到温容离她只有三步之遥,苏倾才反应过来,叫了声:“温容,我没有死,我来了!”
这一声像是倏地将他从梦里拽出来一般,终于让他眼里有了神采。他也不顾场合,一下子走过来将她拉进了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她真的存在。他的手臂勒得她生疼,好像要把她生生揉碎在自己怀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他有些语无伦次,喘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因为激动。
苏倾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得极快。他身上依旧是熟悉的淡淡香气,让她兀然有了种归属感,仿佛这些日子一直飘荡着的某些东西一下子落地生根,瞬间开出遍地繁花。她抱着他,不停安抚他的情绪:“我没事……你别紧张……你深呼吸一下……”她拍着他的背试图缓和他的喘息,却一点效果都没有。他真的是吓坏了。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温容又一下子把她放开,猛地拉起她的手,仔细看过,方松了口气,捧着她的脸端详,却仍旧不敢相信似的,怎么都说不出话来。苏倾心疼他,忍着没让自己掉眼泪,一直向他笑:“我好好的在这里呢,你怕什么?”
这时候真正被吓得不轻的怕是周围的将士——郡王一向冷静自持,大兵压阵也没见过这般慌张,今日竟因为一个小女子失态如此,简直是不可思议。
没想到更不可思议的还有。只见顾将军竟也赶了过来,一见这个叫苏倾的丫头,顿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叫了声:“阿倾!”他虽不如郡王那般慌乱,却也是激动万分的模样,边走边道,“你是存心要吓死我们么?……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
“哥哥!”苏倾看见他,亦是高兴得很,转向他,“终于又见到你了!”
“你这丫头,怎么净出来惹事?”顾奕清向近走,无奈地抱怨了一句,叹道,“要是真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好?”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苏倾见他走过来,下意识就想给他一个拥抱,却被温容眼疾手快地拉住,这才想起在这时代这动作不能乱做,只能吐吐舌头,冲他笑了一下。
温容这时候已经缓过来了些,见她还有心情笑,脸色更加难看,拉住她手臂,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向自己军帐方向拖。苏倾一惊,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极力转过身来向顾奕清挥挥手以示告别。
而这边温容钳她的手臂很紧,步子也快得很,几乎是拖着她在前进,不容她反抗的样子。苏倾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这是生气了。心想糟糕,她这次闯祸,他肯定会发火的!军营的地面很不平,她几次险些绊倒,他都没有因此放慢速度,只是脸色铁青着一力地拉她向前。他不说话,苏倾也不敢开口,只是他的手劲实在太大,她不时倒抽一口冷气,身前的人却仍旧没有一点放松。
直到到了他的军帐,他才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臂,转身对帐中的侍者道:“都给本王下去!”才转身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看。
这营地十分大,他巡游的范围离军帐都远得很,尚看不到几个人的样子。苏倾被人用长矛指着下了马,小心翼翼把青黛放在地上,举起双手做出无害的样子,就听见那边粗声一句:“你是何人?这里是兵营,容不得闲杂人等入内!”
苏倾讨好地笑了笑,道:“我是来找你们将军和郡王的,你能不能帮我通报一下?”
那兵士扬了扬眉,语气照样的不客气:“你是哪里来的使者?文书何在?为何不走正门?”他十分有理由怀疑她意图不轨,只是看她是个女子才没有直接动手。
“我不是使者……”苏倾被他质问得有些窘迫,却又不能说出自己真实身份,只能告诉他,“你要是不放心我进去,就去向你们郡王通报一下,就说苏倾来了,他一定会见我的。”
“呵,苏倾?”他哼了一声,“爷可未曾听过这号人物!王上这几日正是心烦,我劝你还是少作叨扰,免得丢了小命!爷也不想为你一个妇人家费周章,暂不处置你,你可知擅闯军营该当何罪?!”
想必是太子的人已经送去了她被杀死的消息,温容不知道要有多伤心。苏倾心里又是一紧,哀求:“大哥,求求你,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们郡王。”
“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除了自荐枕席还有什么要事?”兵士哼了一声,又意味不明笑开来,“郡王可从不爱玩女人,你去了也没用,倒不如给大爷们快活快活……”
苏倾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那句“郡王从不爱玩女人”上,他嘴上占的便宜也没太在意,只是想,看样子这个兵估计也不是很正直的人……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她从包袱里拿出所有的银子:“大哥戍守辛苦,不如拿着这些去买些酒喝?”她笑了笑,“还请大哥通融通融,告诉我到军营正门是如何走法?”到了正门,事情应该好办得多。
果然他收下了银子,估计觉得让她知道了她也进不去,便顺手为她指了指,也没再为难她,便放她走了,权当没看见这号人来过。苏倾又骑了好一会儿的马才找到军营的入口。那里也有兵士把守,可好歹是个正门,经常有使者往来,她出现在那里也不会让人怀疑她的意图。她下了马,走到把守的两个人面前,犹豫一下,拿出青黛,在他们出声质问之前开口:“劳烦二位将这个交给你们郡王,就说有个叫苏倾的找他!”
放在平时,这种莫名其妙的人他们是不会搭理的,可这次听见“苏倾”这名字可不敢怠慢。昨日刚刚有人在这事情上栽了跟头,那两个自称知道她下落的人被路过的顾将军带进去后,当夜就闹出好大动静。也不知道这苏倾到底是什么来头?两个守门的兵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接过她递来的剑,恭敬道:“姑娘稍候。”便快速向军帐那边走去了。
苏倾一直看着他走远,一种说不上是喜悦还是紧张的感觉从心里蔓延出来,让她忐忑不安。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都没有见到,她朝思暮想的人终于要出现在面前,竟让她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才好,而他一定是以为她已经死了,现在见到她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样脑子里乱糟糟地在原地踱了一会儿步,便见那边原先去禀告的兵士一路小跑过来,她顿时心里一喜,以为他要带她进去见他,却瞧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快步走向这里的人。
即便她从未见过他穿戎装的样子,她也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温容。她从未见过他走得这样快,这样急,好像只要他慢下来一点,她就会转身离去,消失不见踪影。看见他,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种接近爆裂的声响,心脏快要不堪重负一般,也不知道走几步迎向他,只是呆呆地愣在了原地,看他走过来。
温容憔悴了许多,好像缺失了上千个夜晚的睡眠,眼眶青黑,眼睛又红得吓人,脸色难看极了。这时候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全然没有一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盯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盯着她。
直到温容离她只有三步之遥,苏倾才反应过来,叫了声:“温容,我没有死,我来了!”
这一声像是倏地将他从梦里拽出来一般,终于让他眼里有了神采。他也不顾场合,一下子走过来将她拉进了怀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她真的存在。他的手臂勒得她生疼,好像要把她生生揉碎在自己怀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他有些语无伦次,喘得很厉害,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因为激动。
苏倾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得极快。他身上依旧是熟悉的淡淡香气,让她兀然有了种归属感,仿佛这些日子一直飘荡着的某些东西一下子落地生根,瞬间开出遍地繁花。她抱着他,不停安抚他的情绪:“我没事……你别紧张……你深呼吸一下……”她拍着他的背试图缓和他的喘息,却一点效果都没有。他真的是吓坏了。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温容又一下子把她放开,猛地拉起她的手,仔细看过,方松了口气,捧着她的脸端详,却仍旧不敢相信似的,怎么都说不出话来。苏倾心疼他,忍着没让自己掉眼泪,一直向他笑:“我好好的在这里呢,你怕什么?”
这时候真正被吓得不轻的怕是周围的将士——郡王一向冷静自持,大兵压阵也没见过这般慌张,今日竟因为一个小女子失态如此,简直是不可思议。
没想到更不可思议的还有。只见顾将军竟也赶了过来,一见这个叫苏倾的丫头,顿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叫了声:“阿倾!”他虽不如郡王那般慌乱,却也是激动万分的模样,边走边道,“你是存心要吓死我们么?……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
“哥哥!”苏倾看见他,亦是高兴得很,转向他,“终于又见到你了!”
“你这丫头,怎么净出来惹事?”顾奕清向近走,无奈地抱怨了一句,叹道,“要是真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好?”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苏倾见他走过来,下意识就想给他一个拥抱,却被温容眼疾手快地拉住,这才想起在这时代这动作不能乱做,只能吐吐舌头,冲他笑了一下。
温容这时候已经缓过来了些,见她还有心情笑,脸色更加难看,拉住她手臂,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向自己军帐方向拖。苏倾一惊,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极力转过身来向顾奕清挥挥手以示告别。
而这边温容钳她的手臂很紧,步子也快得很,几乎是拖着她在前进,不容她反抗的样子。苏倾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这是生气了。心想糟糕,她这次闯祸,他肯定会发火的!军营的地面很不平,她几次险些绊倒,他都没有因此放慢速度,只是脸色铁青着一力地拉她向前。他不说话,苏倾也不敢开口,只是他的手劲实在太大,她不时倒抽一口冷气,身前的人却仍旧没有一点放松。
直到到了他的军帐,他才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臂,转身对帐中的侍者道:“都给本王下去!”才转身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看。此时,帐外,寒风飒飒。
“……这就完了?”
“老大,我们在这儿冻了这么久,就听到这些公子成天跟将军交代的东西?!”
“这女人觊觎公子美色这么长时间,竟然甘心放弃?!”
“呸,公子的定力要不要这么强!”
“发誓再也不拿这丫头打赌了!”
“又被坑了!”
……
黑衣人群情激奋地交流,打着暗语的手指都是颤抖的,在朔风中如同几只沧桑的大乌鸦,怎么看怎么悲凉。
只有淡定的冯云露出一个贱笑,伸出手来:“少废话,你们几个,乖乖把钱交出来。”
夜风无情,几张常年带着面具的脸上,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程绘果然沉不住气,那日温容与苏倾回去之后不过两日,冯云就带来了密报——唐芙那边已经接到了天子赐婚的诏书。
其实唐芙应该早预料到这件事的,只是甫听到的时候心情还是十分不好,发了很大的火,当即就让自己军队驻在长遥,也不管战况如何,只是再不向前了。
长遥距青陵很近,行马也就一日半的光景。
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温容正和苏倾下一盘棋,他眼睛也不从棋盘上抬起,只淡淡勾了勾唇角,饶有兴趣道:“这样近……再叫他们散些她想听的罢。”
冯云闻言,笑了笑,得令而去。
苏倾知道她的意思。这是要继续散播天子觉得她无用而要将她像个玩意儿一样交换给“叛贼”的消息,让她寒心就寒个彻底,也好做出抉择。她抬了抬眼,问:“她会停在长遥,是不是是已经在犹豫了?”
“你说呢?”温容只是落下一子,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你能揣度同为女子的她的心意么?”
苏倾听到他轻松口气就觉得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笑了笑:“要我猜,她肯定要投奔你的,毕竟你不逼她嫁人嘛!”
闻言,温容叹口气,道:“还是不该让女子当将领,”他摇摇头,感慨道,“这样感情用事,如何用得?本事再大也终究要成废。”唐芙此人,终究是被世人给宠坏了,才会使他有机可乘。
听到性别歧视的内容,苏倾有些不服气,扬头反驳道:“谁说只有女子感情用事,要是程绘和程锦不感情用事,会有今天的状况么?”她想了想,叹口气,道,“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弱点罢了。譬如唐芙,一直都是清醒的,就是不甘下嫁不满意的人,那可是她一辈子的事,难道不该自私一回?再说天子,他从前维护自己位置使的手段也不少,聪明运算,从来不会手软,算上个顶厉害的角色了,只是软肋在唐芙,才会有今日的状况。不论身处什么位置也终究是人呀,连楚小凤那种冷情的杀手都有纪华音这个执念,哪儿有人能处处都理智呢?”
“也是,”温容听了她这一番争辩,看着她莞尔叹道,“我不是也要因为自己的弱点任人指责捉弄么。”恐怕他的弱点,全在面前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这句抱怨不知怎地就让苏倾心里绵延出些许喜悦,也没了先前想好好跟他辩论一番的念头,只是含笑瞪了他一眼,才垂下眼去,悠然在棋盘上落子——
“将军。”*
夜深,温容闲坐着看一本书,等苏倾沐浴完毕一起休息。军帐中安静无比,唯闻外面偶尔的风声以及书页翻动的声音,时光静静流淌,一寒一暖对比,更显得点着熏香与火炉的帐中舒适惬意。
灯前,只着随意的浅金色里衣的男子慵懒地支着头,修长的手指不时翻动手中的书已久。此时,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唇角微微扬了扬,却佯装不知情地等着她偷偷摸摸过来。
苏倾看他聚精会神的样子,踮着脚尖想走到他身后吓他一吓,却在手差一点拍上他肩膀的时候被识破。身前的人只消轻轻一拽就使她失去平衡落入他怀中:“想使什么坏?”他得意地看她。
苏倾就知道自己永远得逞不了。她哼了一声,还死不承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使坏了?”
温容不与她争辩,只是笑了一声,注意到她头发还湿漉漉的,弄湿了自己衣裳,就嫌弃地将她推开,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来给她擦拭头发,一边将书交给她:“还剩最后两页,给我念完。”
苏倾实际很想问为什么他们要交换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但是想了想,还是忍了,眯起眼睛勉强辨认手抄本的繁体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念出来。
“你不是识字么?”于是温容抱怨了一句。
“我们的字和你们的字长得不太一样啊,”苏倾只好摊手,“我有什么办法。”
“哦?”温容对此倒是很感兴趣,正想追问,却听见外面有动静,想了想,手上动作一停,谨慎地站了起来,道:“不要乱跑,我出去瞧瞧。”
“嗯,你去吧,等你回来。”苏倾不觉得这大半夜的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点点头,自顾自去研究他看的那本古书去了。*
“是唐将军无疑,”守卫在身旁恭敬地带路,一边将伐檀令呈上去。
温容接过那精致令牌,放在手中把玩着,眯了眯眼:“只她一人?”这样星夜投奔,还是只身一人,她想做什么?
“回公子,方圆十里没有兵马潜伏。”冯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两人身后,压低声音答了一句。
“这倒奇了。”温容饶有兴趣地转眼,想了想,又侧身道,“你不必跟着。”
眼见着要到门口,冯云犹豫片刻,还是点头:“是。”又转身迅速地隐入了夜色中。
再几步,就到了军营入口。月光下,甲胄泛起的寒光使人很容易就找到落目之处,温容顺着那微光所在处看过去,便瞧向那个一身傲然之气的人。此刻她正负手而立,略偏着头看着自己的马,似乎漫不经心,又像若有所思。
实在很少有一个女子会负手立在寒风中,侧影成为这样英朗的模样。温容心下叹了一声,她在自己婚事上感情用事也罢了,反正他已探明她弱点,这员大将,他一定要好好收进麾下。
“郡王到。”守卫的声音响了起来。
伴着这声通报,温容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唐芙的面前,看她缓缓转过身来。他展了展衣袖,依旧是温文有礼地颔首微笑,亲自将伐檀令递过去:“将军大驾,有失远迎。”
目光触到面前的男子英俊得过分的面庞那一刻,唐芙心中忽而泛起一种异样,让她手指无端细微颤抖,脸上却未显露,只是接过令牌,一拱手:“是唐芙来得唐突了。”
温容看她温驯许多的态度就知道他已经赌赢了一半。于是他并未急着追问她为何以此种方式出现在这里,只是一笑,道:“夜深露重,还是进去谈罢。”
“不必。”唐芙却抬手拒绝,冷眼将在场的卫兵扫过,道,“我只问你几句话便走。”
温容想不透她此般为何,索性不去深究,只是坦然顺着她道“将军但说无妨。”
唐芙于是一个转身,径直拉着自己的马举步向前走去。而这边温容见她并未带着武器在身,也便挥退了欲跟上来的卫兵,自己玩味地看着这天下第一女将的背影,从容不迫地跟了上去。
两人只是一路不声不响地走,并不说话,直到到了已经结冰的河畔,唐芙才停住,回过身来看他。
寒风彻骨,这一刻,她似乎无比清醒。
河上的薄冰折射出微微寒光,照在她的盔甲上,再照在他的脸上。这个一身雍容气度的男子,依旧是那般温润如玉的模样,长身玉立,像是已然掌握一切一般淡然地看着她。
她想起关于他的许多,但那都是传言中的赞颂,她从未信过,直到他真正将他打败,再以高高在上的姿势恕了她,她才明白他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世上最聪明,最有才华,最英武,连相貌都无可挑剔,他几乎集所有完美的优点于一身。她以为永不会出现的,世上最好的男人。
“你知道我为何来找你么?”唐芙眯了眯眼,扬头打量着他,不带任何情绪地问了这么一句。
“将军是让本王猜?”于是温容淡淡一笑,道,“本王自然希望将军来此,是因为终于悟透了‘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她不像是啰嗦之人,他便也直入主题,等着她表明态度。
唐芙却没有接他的话头,只是觑他一眼:“昨日,我收到了赐婚的诏书,”她将目光投至覆着一层薄冰的河上去,道,“遵循圣意,我当在半月后成亲,嫁的,却不是想要委身之人。”
她突然坦白提起这件事,温容却一时间不知道她言下之意,斟酌片刻,道:“天子昏庸,将军这样的女子,的确不应下匹非类。”
“是么?”闻言,唐芙转眼看他,突然意味不明地问了句,“那么依郡王看,唐芙该与何人匹配?”
“……自然是与,将军想嫁的人。”温容思忖,她大约是怕自己投靠过来之后,再被他强行指给旁人罢。他知道此刻最明智的做法是表示对她自己意愿的尊重。
“若本将想嫁的人,”于是唐芙注视着他,语调微微拖长,终于还是说出,“是郡王你呢?”
听见这句话,温容脸上神情一僵,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这个眼高于顶的女人……竟想嫁给他?
良久,确定她没有在开玩笑之后,他妥帖收起惊愕笑问:“本王何德何能,能入得了唐将军的眼?”他想了想,揣度她心意,“若是唐将军因为不愿与旁人共事一夫才看上本王未曾婚娶这一点……本王已有昭告未郡的王后人选,还请将军慎重考虑。”这话说得很是诚恳。
温容表面好整以暇,心里却着实被她这么直白的一句话吓了一跳,一惊之余分析,算起来这个女子已二十有二,只比他小个一两月,与她年龄相当的男子大多已经妻妾成群,她是不是因为性子太傲不愿屈居人下所以才有与他婚配的想法?否则,他再也想不出她舍弃天子程绘不要而突然要嫁给他的缘由了。
可他显然是猜错了。只见面前的人丝毫未因他此句动容,照样不接他的话,直视着他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晓我们结成姻亲的好处,文人那套兜圈子的讲究大可不必。娶我,我助你得天下,不娶,下次战场上兵戎相见,”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毫不像个感情用事的人,语气冰冷而坚定,“三日后,若我未得到你的答案,唐家军便离开长遥。”
温容的眸子冰冷了片刻,随即又将情绪很好地掩藏了去,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未出口,只是扬唇,微微颔首。
于是唐芙再深深看他一眼,也不告辞,只是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拉动了缰绳,如同来时那般,再次疾驰而去。
直到走出很远很远,将军一直紧攥着的手指才略略松开,整个人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松开似的软了下来,深深地吁了口气。*
这一夜也不知道到底睡着没有。只是昏昏沉沉的,一直想劝自己安心,合上眼却又禁不住自己想着烦心的事,乱糟糟地想了许多,到了后半夜,似乎累得睡着了,又似乎还有意识,似寐似醒之间做了许多想象与现实糅杂的梦,每一个都有可怕的结局。
梦见回到了皇宫,那巨大的玉石屏风之后,几层薄纱飘忽,香气渺然得令人心神不宁。层层轻纱,好似怎么都拨不完。她听见温容的声音,听见他在外殿议事,好似在和一个似臣似友的人说着什么。
那女子声音英朗好听。温容笑得开心。
“芙儿既然有了身子,就不要再上沙场了,安心作朕的皇后。”
“陛下想要皇子还是公主?”
温容好像微微犹豫,还是答了出来:“公主罢,当有个丫头继承她母后的美貌。”
苏倾猛地扯开了那层纱,一下子看透他的心思。他不愿意有个嫡长子来抢他和苏倾的孩子的皇位。
时间凝固了,整个殿堂上所有人都静止,唐芙还穿着那身初见时霸气十足的盔甲,傲然而立,眼神尖利如刀。温容却极缓慢地看了过来,眼神里盛满了无奈。
这点无奈却被后来外面的喧哗给糟蹋了。广阔的门庭外有好多美人,风姿各异,如同花园中各种长盛不衰的花。不,即便衰落,也还是会有的,天下那么大,所有的最鲜美的花儿都是他的,一批一批,前赴后继,无衰无竭。
而她?苏倾恍然看向自己的手,差点失声叫出来,她的肌肤已经不复光滑,上面满是皱纹,她慌乱地摸向自己的脸,触到的也是岁月留下的沟壑。这时门外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渐渐清晰,她那样年轻美好,且生着和她八分相似的脸。
本来目不斜视的温容着魔般走了出去。
他的衣饰繁复。他的冠冕摇曳。
一切模糊再模糊,最终化成阳光下的泡沫。苏倾捏紧了手指,脑中难以置信的嘈杂过后,画面终于逐渐清晰起来。
“这样美……”这句话鬼魅般回荡。
“这样美……得妻如此,我夫复何求。”似是军帐中的那张大床,喃喃细语缠绵不已。那份难以想象的安心之感回到苏倾心中。她眼前场景逐渐拉近,却瞧见他紧紧拥抱着的人——那是她,那不是她,是那个与她八分相似的年轻女子。
苏倾一下子跌倒在地。
……
“容儿,你当懂得,世间大福德者,必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这是温容讲述过的他的成长。
可那女子是顾画阑么?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可是温容?他与他的容貌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是,说话的女子是她自己,不知多少年后的自己。记忆模糊中,温容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自从登基之后,他就是江山之主温均昱。今天一直被她换做“容儿”的儿子来向她诉说被皇后的儿子欺辱的事,她告诉他她给他的名字的含义……这个声音与画阑的完美重合。
温容病逝,她也想要随着去。她的儿子十四岁,才十四岁,怎么争得过掌握着伐檀令的太子呢?她终日忧心,最终只能将他托付给顾奕清:“哥哥,阿倾此生已了无牵挂,只愿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容儿。”
作为开国大将,在朝中叱咤风云的顾奕清郑重地点下了头。
破碎,重组,不知到底是哪个温容的一生。雨夜,十四岁的少年被杀手逼至绝路,杀手的剑在离他心口一寸时突然顿住,眼睛直直定在他手中的青黛宝剑上,压低声音问:“你是顾贵妃的儿子?”
“是,我是温容。”
“西弗门的人不碰政事,在下先前不知情,得罪。”杀手拱手,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徒留脸色苍白的少年躺在弥漫世界的大雨中,眼里一片空茫,却逐渐有凶狠冷漠,一点点地升起来。
顾奕清……拒婚……暗卫……避难……反攻……这些事如同走马灯一样掠过,这一年他二十二岁,倾歌令有变,他为了避风头一骑白马驰入鹿洲境内。
故事的开始,故事的结束。
一切都是个可怕的循环,走不脱的循环。
苏倾吓得猛然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已然大亮,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却怎么也驱散不了这屋子里的森冷,捏捏手掌,已满是冷汗,甚至后背都渗出一层细汗,鬓角亦全被濡湿。
她用力地摇摇头,喘了好一阵子才将心情平复下来,换下湿了一片的亵衣,精神恍惚地穿好衣裳。
最不愿意想的事,都在梦中抑制不住地疯狂了么?苏倾收拾好床,坐在桌前捧着下巴愣了一会儿神,却还是逃避着梦中的内容,只是脑袋空空地发呆不知许久。突然疯了一般地想要见温容。
抱紧眼前真实的人,可怕的虚幻的东西便会远去吧。
这样恍惚了一会儿,再看一眼窗外的阳光,已经差不多快到中午,苏倾心里嘀咕这么晚了司徒瑾那家伙怎么还不过来找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走的时候顺手锁了个门……她睁大眼睛:古代的门其实很好撞开,司徒瑾对付那个不在话下,这么久还没出来只有一个原因——春宵苦短!
苏倾一下子振奋精神,从椅子上蹦起来推开门向那边去,想趁着他们还没起来的时候把锁撤掉,要是让尹袖知道了她这么在背后阴她她还能活么?!
果然到了那边屋子里还没有什么动静,苏倾轻手轻脚地把锁撤去,走之前仿佛听见里面似有似无的一声低笑:“累坏了?……好好睡吧。”这声音盛了无尽宠爱,温柔得不像样,却是苏倾耳中司徒瑾最男人的时刻。*
苏倾被小二扶回房间,自己上完药已是天色昏暗。司徒瑾和尹袖回来之后,司徒瑾来敲过一次门,问:“懒虫,吃过饭没有?”
本来苏倾只是一腔怒火,这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却突然觉得委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几乎就要夺眶。但是她又使劲睁了睁眼将泪水忍回去,答了句:“吃了。”不想他们进来看见她这副狼狈不堪模样。她怕她忍不住要司徒瑾去给她报仇——这样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笑吧。现在她最需要的是理智与清醒的思考。
“那你好好歇息,”司徒瑾于是答道,又告诉她,“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去金城。温容决定要加快进军速度,这样说来竟三四日就能到凉州……顾奕清那边也差不多,比这边略快些,王师他的军队虽说还未曾真正交战,但也摩擦不小,已成剑拔弩张之势,最后一战,真是快了。”
“我知道了。”苏倾闷闷地答了一声。于是司徒瑾没再说什么,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身上还是疼着。胸口,腹部,背部全都是淤青,虽然痛,但好在没有流血不会感染。腿弯处幸好处理得快,没有肿起来,用药酒按摩很久,走路大概是不会看起来异样。只是膝盖擦伤流了血需要包扎,整条腿也使不上什么力气,看来明日要换乘马车了。
疼痛让人更清醒。苏倾整理好自己,躺在床上想着唐芙的话。
从始至终,她就没有想要与她相容,这次来是警告她,让她趁早退缩……不对,她哪有退缩的余地?难道王后哪怕是王妃之位是她说不要就不要的么?她是想——杀了她。
只有她死,她才能得偿所愿。苏倾下意识地睁大了眼。
这次她没有动手,是来探探她的深浅,然后找个最稳妥的法子将她置于死地。若是温容不知不觉就最好,否则日后他难免不会记仇。现在怎么办?只有去找温容。唐芙太强,只有他能给她庇佑。
想到死亡,苏倾脑子里一片嘈杂。静了片刻后,突然觉得酸楚。
那个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告诉她:“你不可能争得过我,无论是王后之位,还是温容的心。”
温容的心。
突然想起温仪之、陆兮与李秋痕。他必须要选择,这两个女子之间,温仪之必定要将一个伤透了,逼至死地。从前她没有想过,他与他用着一样的名字,要经历的竟也是一样的。要么爱,要么死。
又是那种前所未有的孤独。终归是不安起来,被抛弃的恐惧感蔓延。这时候昏昏沉沉的,思绪一直延伸所有恐惧的源头去,暗淡的光,撕心裂肺的啼哭——
苏倾一出生就被丢在医院里。她总是希望那时的自己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这样的话她还能对着她父母的背影唤一声,求他们不要离开,可能,可能他们就回过头来了呢?
没人会理解这种对于被抛弃的惧怕。这几乎形成一种执念,除非被伤得体无完肤,她学不会放手。
那时温容走的时候也是如此。知道他要娶唐芙的时候也是如此。她可以妥协,可以改变,可以连原则都不要,可就是不要被舍弃。可是现在,就连这种自欺欺人的状态都再也维持不下去——她要告诉温容,他必须要选择了,而一取一舍之间,她这辈子都没当过胜者。
她的生命以被抛弃开始,也要以被舍弃而结束么?再努力都还是逃不过……
不,她不会总是这样。温容不会这样。苏倾狠狠合上眼睛,想起他们曾经说过的那句“不离不弃”,想起他说“如今上天将你交到我的手里,我必然尽心珍惜你”,“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她不停安慰自己,待到到了金城,找到温容以后,唐芙一定不会得逞的,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击败。
这样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她再次坠入了那个在城墙下粉身碎骨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