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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直有半年多,我常在半夜里听到她在卫生间干呕,男人轻手轻脚地去厨房倒水,后来他押着她去做了一次全身检查,结果发现卵巢上的肿物,紧接着就住院了,前后不过一周。
男人坐在手术室外边等她,我靠在他身上打盹儿,满脑子嘈杂的絮语。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轻轻把我摇醒,让我坐起来,自己去跟从手术室出来的医生说话。
我揉揉眼睛,看到他的背影虚晃了一下。
事情并没有因为这次手术变得更好。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术中快速是什么意思,那一连串专业的词汇里我只听懂几个,卵巢……癌……胃转移……大网膜播散……晚期。
她只有35岁,一直希望去澳大利亚看一次考拉,摸摸袋鼠的脑袋,我们不富有,所以这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她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还没醒,脸色苍白。她做了近十年的手术,从起初跟着带教老师,到后来战战兢兢地自己动手,再到后来轻车熟路,再到后来,她躺在这里,自己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我想她一定是紧张的,十指蜷曲僵硬,怎么都不能放平。
“我该不该告诉她?“男人坐在凳子上,两手插在一起,抵着额头,胳膊肘支在大腿上,低着头,或者抬起头,眼眶变红。
告诉不告诉,她都会知道。她在医院遍地都是熟人,打探这事情并不难,后来还专程跑去病理科找老师看切片,问东问西。
对于自己的情况,她远比我们要清楚也要清醒,在男人跟听医生介绍治疗方法疗效和副作用的时候,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生长十四年第一次遇见这么残忍的事情,她就那么笑笑的看着我们,筷子无意识的拨弄着碗里一只水晶虾饺,“听听我的意见,我不想治了。”
那之后所有虾饺在我嘴里都没了味道。-3-
我们没拧过她,在固执己见这方面她有别样的手段和天赋,从当年坚持未婚先孕生下我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
她还有一年的时间,甚至更少,我每天早上醒来赤脚跑到她的房间,看到她在翻书或者还在沉睡,就会很安心,我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我这么需要她,这么害怕她的消失不见。
男人早起给我做早饭,在电磁炉上熬白粥,照顾她受牵连的可怜的胃,我们一起悄悄地蹲在她床前,在她还没有醒的时候,看她的睡颜。
她长存的黑眼圈辞职后好了很多,她有白头发,她眼角有皱纹,她皮肤还是很白的,我遗传了她的白皮肤。她说我小时候像个瓷娃娃,有着脂肪丰厚的脸蛋,手里捏一根棒棒糖,受了委屈一般腆着肚子站在墙角,可怜又可爱。
我吃了饭去上学,男人的工作比较灵活,在家也能做,他整天整天守着她。
她开始做一件事,她规划自己剩余的人生,这件事让我们心碎,却叫她快活,她终于有了一段时间,放肆的做尽自己想做的事情。
某天放学我从路过的格子铺带了一株多肉植物给她,小小的,两半,长得像屁股,学名叫生石花。
她嫌弃地看了半天还是收下了,起了个很没文化的名字叫小白。
那时候她开始着手做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写一部长篇小说。
这是个大工程,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写的完,但是每天听着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进行的还蛮顺利的,她把它放在自己的u 盘里,挂在脖子上,谁都不许看。
我们笑她像个藏着什么的小孩。
以前看过一篇随笔,说在任何一个小分别前最后一句话,即使你们正在吵架,也要说我爱你,因为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会死去。这世界上有太多的灾难我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我开始睡前跟她道晚安,然后带着忐忑的绝望入睡,在梦里大放悲声。
男人陪着她去了一趟西藏,我们还是没钱去澳大利亚,这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西藏有很蓝很高的天,我看她发回来的照片,戴着大沿帽和墨镜,笑的发自内心的灿烂。在那样干净澄澈的天空底下,突然觉得生命不过是一闪即灭的星光,就那么出现,然后熄灭。
明明知道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医院还是日日爆满,说别人容易,轮到自己却实在太难,我没法像她那样坦然地接受。
“当我以为要失去你的时候,才发现在这世界上,我只认识你,只感觉到你,只需要你……“-4-
我坐在写字台前对着小白发呆,用笔尖敲打日记本空白的一页,我想写下些什么东西,在她离去之后还能让我想起她。
我想我们朝夕相对的日日夜夜,她总是很忙,晚上下班往沙发上一瘫,对着电视机就睡着了,跟上了年纪的人一个德行。
她不会做饭,好容易买一包虾回来,最后白水煮煮就上桌了,连调料都不放一粒。
她喜欢兔子,很少有机会,我们一起出去走走,路过宠物店摆在外面的兔笼子,立刻就挪不动脚步了,鼓起腮帮子朝男人撒娇,“我想要兔子!“
她三十多了仍像个高中的小女孩,喜欢搜罗新奇的小东西,会在买与不买之间纠结,最后摆在家里的都是全无用处的零碎。
然而人活在这世界上,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那天中午放学,看到端坐在沙发上的外公,我突然觉得不知所措。
“沛沛放学了?“外婆招呼我。
老头坐的端端正正的,只斜了我一眼,仿佛看的再多就是一种屈辱,“今天学到东西了吗?“
我胡乱答应,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等着男人喊我吃饭。
外公从小就不喜欢我。
他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骨子里旧派的迂腐保守和大男子主义,并且固执地无药可救。他上战场之前,和外婆订了婚,回来之后发现他未婚妻已经嫁了别人,生生去到人家家里抢回来的。
当年对上过战场军人的礼遇实在太好,外婆于是改嫁给这个男人,一辈子都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他最心爱的小女儿突然有一天休学回家,挺着大肚子,这件事把他气了个半死,指天誓日要把那男的一家告上法庭。
她曾跟我说起那时候的情景,“我看他的胡子都恨不得翘起来扇我两巴掌,真的是太搞笑了,哈哈!“
“沛沛,你知道吗?妈妈怀着你那年寒假没敢回家,回去了他肯定得逼着我把你打了。我好不容易才在学校外边找到房子,大冬天的没有暖气,烤一个小电炉,吃饭得走二十多分钟。过年那天别人看春晚,我没有电视,就看着窗户等别人放烟花,你外婆打来电话我差点就哭了。我想,我要是生个女孩子,一定要让她自由地长大。“
她说这些话的那天是我的12岁生日。在我们老家,一个小孩的12岁是一个格外特殊的日子,通常要请很多人来热热闹闹地过,表示这个孩子以后的日子也会得到很多人帮助,成长地一帆风顺。
男人接了一个很大单子的预算去了外地,我很快就要上初中,这笔钱自然是有了比没有好,她匀出两天的休假,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没能好好的陪我过完那个生日。
他们没时间也没精力,只在家里摆了一桌,请了至亲的几个人,结果饭吃到一半,她接了个电话匆匆走了。
桌上是不喜欢我的外公,和同样不喜欢我的男人的父母,我坐在外婆身边,低头扒饭,眼泪落进碗里,还要等他们都吃完了以后勤快地收拾锅碗瓢盆。
自己给自己唱生日歌,切蛋糕。
下午男人打来电话,我抱着听筒嚎啕大哭。-5-
男人喊我们吃饭,我磨了半天才蹭出去,她给我留了座位在她身边,桌子下面捏了捏我的手。
外公扫视一圈,对着男人微微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第一筷子菜,我们才开始动起来。
我生怕他们在饭桌上说起关于她病情的事来,想快快吃完快快离开,太心急反而呛住了。
外公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饿殍投胎转世来的吗?“
男人接了杯水给我,我喝了一大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借着擦嘴悄悄抹去。
一顿饭吃的如芒在背。
好容易吃完了放下碗筷就要走,他又一句,“少年中国少年中国,全天下的少年都像你这样,天下都完蛋了。“
她终于“啪“的一声把筷子摔在碗上,“爸,你今天究竟是想怎么样!“
外公看着她没说话,但我能看出来他在生气,气的要命,气的发抖。
好半晌,外公把筷子一摔,“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我养大的,还连一句话都说不得了!“
“沛沛是我闺女!轮得到你说吗!况且你那是什么意思,怎么老跟孩子过不去!“
“你闺女?你闺女怎么送来给我养啊!你怎么没自己养她啊!你还是我闺女呢!你把我当爹了吗!得了病不治在家等死,你想过我跟你妈的感受吗!“
得,终于还是说到了。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站在桌子旁边,哭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抽噎,眼泪啪啪地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这只是一个契机,从她明确表示自己不会接受化疗的那天开始,有一股闷气郁结在胸口,左冲右撞,找不到出口。这是在她生病后第一次,我泣不成声。
男人牵着我把我带回我自己的房间,门一关,世界顷刻间安静下来,只有我抽泣的声音。
“沛沛,别哭啦,还有我不是?“他摸摸我的头,“我去看看你妈,收拾收拾睡个午觉,下午还上课呢,听话,别哭了啊。“
我抽噎着点点头。
他便再次拍拍我的头,拉开门出去了。
我把椅子拉出来,钻进写字台下面的空缺里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我听见外公怒气冲天,她奋力反驳,这对父女之间的战争一发不可收拾,杯子碗盘碎了一地。
“治也活不了几年了!我不比你更清楚吗!我不比你更想活着吗!有些事情不值得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个偏执狂,自己认定的事非做不可!从来不考虑别的!“
我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这辈子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投胎做了你闺女!“-6-
短暂的静谧之后一声很大的声响,可能是桌子或者椅子翻倒在地的声音。
“我不管你什么原因给我回去治病!“
“你够了没够!“这次是外婆的声音,她已经哭了很久,从来都不会也不敢反驳外公的外婆,只声嘶力竭地喊了这一次。
“她不想治就不治了吧,你凭什么把所有人的所有事情都握在手里!安安静静过一段日子……也挺好的……“
外婆开始哭泣,她无疑是最心碎的一个。
外公摔门而去,在这场战争里一败涂地,但是他也只是因为太爱她了而已。
那天以后,外公再也没来过,外婆反而常来,跟她坐在阳台的地板上晒太阳,给我们做好吃的糖醋里脊,只是头发很快的白了,开始显出龙钟的老态,包括笑纹都不复从前的展豁。
十一月临近的时候,男人陪着她,两人又出去玩,去了云南,有一个海一样的很大的内陆湖,沙滩上还有椰子树。一路走过去,男人接一个预算赚的五六千花光光了,还又抽了些定期存款。
云南气候很好,空气也好,一回来北方不适应骤降的温度,她又感冒了。
这下终于消停了些,她又恢复到敲打键盘的日子里去,我问她写了多少字了,她笑笑,故作神秘不回答。
十二月初第一场雪簌簌地落下来,她趴在结了霜花的玻璃上哈气,想融开霜花看看雪。
我还有些小时候的记忆,我坐在她膝盖上,猫蹲在窗台上,玻璃上结了不同花样的美丽霜花,森林一样的,放射状的,云海和日出,各种动物一一辨认。
天晴以后,男人硬拉着她去做检查。
那天学校放假,我趴在窗户上目送他们走远,她挽着他,像热恋一样甜蜜。
她太早生了我,那之后一直敏感而自卑,小心翼翼的敷衍于各种交际场合,没有朋友,也没有爱情。
男人说他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然后飞快地逃跑。
即使如此她仍是他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碎了。
她那个时候的确是很容易碎,“成天一副立刻要哭出来似的笑脸,看着让人很揪心。“他是这样说的。
她说,“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沛沛。我一直觉得跟我在一起他很受委屈,结婚的时候我说不会再生小孩了,所以结婚9年来,这件事他半个字都没提过。“
爱情从来就是很微妙的东西。
中午他们回来了,买了一堆菜打算吃火锅,男人表情很不好,脸绷的跟钢板似的,一问才知道两人根本没去医院。
她其实也是个固执的人,在这一点上并不比外公好很多。-9-
开学后就是无止境的念书,直到班头开始催促我下决定,要不要推荐读书的机会。
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我想留在她身边。
春天很快就来了,行道树开始发芽,那种似有若无的嫩绿色撩的人心痒痒。一场雨过后,小区后面的一片梨树都开了花,雪白的一片,风景好的不得了。
千树万树梨花开,可惜味道不怎么好闻,她流连在花树下,摆了好多姿势叫我们拍照片给她。那天她穿了一条青底碎花的长裙,早春的天气还是有点冷的,我们就笑她臭美,要风度不要温度。
其实那时候她已经开始消瘦了,我还没有发觉。癌症晚期病人的消瘦绝不是好现象,有时候你看着体重计上数字噌噌地往下掉,更多的是一种绝望的心情。
四月份,从买回来就一直没有动静的小白,突然从中间裂开了,能看到里面晶莹剔透的幼苗,展现出旺盛的生机。
她凑过去看的很仔细,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开心,“小白要生小小白了!“
小白生小小白,并不顺利。
她上网查了好多资料,经管那盆生石花买的时候只花了五块钱。
不能浇水,多吹风,适量晒太阳,不要用手碰它,防虫防鸟儿。
后来刚巧遇上一段话连绵的阴雨天气,空气每天都是潮湿的,衣服洗了都干不了,她很担忧地守在巴掌大的花盆边,没事就摇摇扇子人工造风。
她更瘦了,越来越明显,手腕也变细了,手指的关节渐渐突出来,结婚戒指在无名指上转圈。
这种变化让我们心碎。
男人每天变着法地做好吃的,他有时对着锅碗瓢盆发呆,那段时间几乎耗尽了他对做饭一生的热情。
某天模拟考过后,班头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到成绩我才知道她和男人来过学校,替我争取了那个名额。
我不知道这件事,这是她为我做的最后一个决定。
我埋头于书堆时,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睡着的时间也开始变长,小白和小小白失去了照料,在阳台的窗台上自生自灭。
男人叮嘱我好好读书,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有他在。
一个心碎的人安慰另一个心碎的人。他看着周遭一切的目光都是破碎的,他比我还要难过。
五一过后,男人坚持把她送进医院,这次他胜利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个人,开着自己房间的一盏小灯,从日落到天亮。
他按时按点地回来做饭,晚上回来睡觉,一切的工作都不接了,笔记本放在桌子上落了厚厚的灰尘。
小小白终于长出来,小白却急速枯萎干瘪下去,生石花只有两瓣,新叶要吸收老叶的营养成长,直到完全取代它。这是个不太和时宜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