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第一卷)
加买亚帝国在轰轰烈烈的六月革命中覆灭了,转而替代它的是孱弱的新共和国。
作为新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统,赫里斯不可避免地担下了这个挑子。已经几日未眠,他还忙着处理那些繁杂的事务。
助理从一旁走了过来,老旧的贝力皮鞋在大理石地板上踩出酸涩的吱哑声。他高高瘦瘦,脸上泛着微微的皱纹。“总统先生。英伦多的全球会议在12月19日就要召开了。”
赫里斯撂下手中的钢笔,“今天是几日?”他的面孔上似乎是想挤出一丝微笑的样子。
“12月1日,先生。”助理的声音,总让人莫名地想到枯老的松树干。
“鬼什么公元历……”赫里斯给钢笔盖上笔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同时嘴里这么嘟囔着。
助理又开口道,“但,您知道,新共和国一架飞机也没有的。不知您要坐哪国的航班。”
赫里斯抬起头,正与微微俯身的助理目光相对。面目间排满了无法攘斥的庄严,直漫延到他苍白的嘴唇。“不。我们不是有船吗?”
他的身体仿佛触电般微颤了一下。助理继续答说,“没有……哦,不对。先生,我们还有渔船。”
“那18天从这里通过多科海峡到英伦多足够吗?”赫里斯头又低下来,开始伸手去系大衣的扣子。
助理出了一口气。道,“应该能的。如果海况顺利的话。”
“你去找人准备一下。”
“是。”助理走向门外。在关门声响起了之后,才听不到他那老旧皮鞋踩出的怪声音。赫里斯目送着他离开,又紧紧注视着那扇门。坚毅的面孔上,一双深黑色的眼瞳旁排着稀疏的血丝。
漂洋过海的一艘小渔船上坐着新共和国的领导人。他将在即将到来的全球会议上发出这个婴儿国家在国际上的第一声嘶吼……
后来至少那时的海况真的遂了人意。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大的风浪,只是赫里斯旅途中患上了感冒。
船在英伦多靠岸的时候,正是19日凌晨。。
会议地点就在英伦多行政大殿。8时,会仪便预备开幕了。赫里斯带着助理,跟在人群的最后走入了大殿会场。
各方入座。赫里斯缓缓坐了下来,手捂着嘴,抑住了一次咳嗽。随后他慢慢地喘着气,侧过身,望向窗外。他的座位正背对着门口,身体倾斜着,透过外窗,便正能看见能被天空映得蔚蓝的大海。
这使他不由地想起,加买亚也有大海。有撒洛内海,北外海,南外海,西外海……南外海还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海,也是最美的海,素来有“花海”之名。
恍了恍,视线捕捉到平静祥和的海面上突兀地驶过一艘灰色涂漆的军舰,留下水纹将这道蓝色大幕切割开来。它的“身影”挡住了正前方的地平线,横拦在赫里斯与新共和国的国土之间。至少从地理位置上判断是这样的。
赫里斯眼神一闪,转过头来。两只手停止了敲击桌面,在一起揉搓着。不知不觉地就皱起了眉头,双眼紧盯向会议上的其他人。
可我们现在只剩撒洛内海了。
你们开的什么混蛋会议……
会议还在不紧不慢地进行着。随着进程的继续,马上就开始了关于对领土问题归属的议案。
拍案而起,赫里斯的目光将剑一样刺向那个位置。“如果捷洛克不能归还新共和国的领土,新共和国丝毫不介意再一次全面宣战!”
“抱歉,总统先生。捷洛克己经和莫斯十八世签订了条约。这是受国际法保护的。”捷洛克代表面色冷默,说话的时候一字一顿。他的头转向赫里斯所在的方向,但赫里斯感觉他更像是在看窗外的海。
大殿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仿佛就能听见赫里斯的咬牙声。
“好的……好的。”赫里斯在一片寂静中起身就向外面走去,渐渐远离了桌子上写着“加买亚共和国”的铁制牌子。
他知道,他留在这里不会有什么用了。
走出大殿,那舰军舰已经没了影踪,迎接赫里斯的,还是那片无暇的蔚蓝大海。
“总统先生。总统先生,慢点走……你刚才不该对那几国的领导人无礼的。”助理从后面追了过来。
“我刚才没说脏话吧。”赫里斯说着,又猛烈地咳了一下。
“小心点……当然了。您没说。不过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总统先生!等等我!”
……
归途,没有风暴。
再次靠了岸,是加买亚的黄昏。天边的夕阳正在落霞中慢慢沉没入天际线,映红了“花海”的海面。
船里只剩下半个快要发霉的硬面包,赫里斯一把把它塞入了嘴里,用力咀嚼着。他一脚跨出了船,又回头来看看。助理还伏在船弦上,呆呆地望着海面。
可以在“花海”自由航行的权利,是帝国时期用佛萨伦耶的所有权换来的,那昊一块不小的领土。
它还是那么美。水面缓缓地起伏着,荡起温柔的波浪,拍打在两人的小船上。助理的眼神已经迷离了,赫里斯好不容易才让他重新清醒过来。
“别看了,走吧。这不是我们的海。”
他还记得,助理在听到他的这句话时,立刻站了起来,狠狠抓住他的衣领。平日里温和的他这时流露出了令赫里斯也为之一惊的眼神。随后他一下坐倒在沙滩上,两手抱着头,哽咽着什么……《没落》(第二卷)
硝烟味在空气中盘旋。
“你没事吧,鲁多斯。”
“哦,我没事,维克托。不过是一点擦皮伤。”
躺满尸体的战壕内,只剩下两个存活的士兵。一个被子弹划过眼角,而另一个赶快去查看。
“快准备好吧。要战斗了。”维克托道。他拉了拉枪栓,做好射击的姿态。
鲁多斯拍了拍自己手中被尘土沾满的枪,“看,这家伙。不过是十几天前刚刚缴获的,我现在却要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它来保护。”
维克托把手中的枪松了松,“看来敌人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再上来。那,不交给它,你还想要交给自已的拳头吗?”
鲁多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拳头?那是帝国时期的武器啊!‘紧跟时代的脚步’,那句话不是这么说的来着。”
“不。帝国时期我们也有刀剑,犯不着用拳头的。但,老哥,我还要再提醒你一下,保护你的从来就不是枪或者拳头,而是你自己来着。”维克托看向鲁多斯。
他听到这话,作势要放下手中的枪。
一颗子弹突然出现,擦过他的头顶。鲁多斯飞快地抓起枪,做好射击的姿态。他的一双眼晴在黑夜中发着微光。
鲁多斯说,“准备战斗吧。”
维克托握在枪托的手暗暗地握紧了。他附和着,“老哥,准备战斗吧。”
“是不是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嗯。”
“叛军马上就要发起下一波攻势了。长官指示,我们起码得坚守到午夜。”
“老哥,你看好了,现在天可是还亮着呢。说真的,这什么鬼任务……坚守到午夜?我倒更希望是竖守到黎明什么的。”
“别发牢骚了,比斯克估计是守住不了……”
“快看,敌人涌上来了!”两人把枪口伸出战壕,手指紧扣着扳机。
夜空是无尽的黑色,连星月也淹没。这一刻,是从这两个枪口射出的火光,率先划破黑暗。
赫里斯刚刚进行完一场演讲,而且这他已经进行过很多次了。
人散后,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到那演讲稿上。
【演讲稿:共和国之魂
加买亚人不管曾经多么强大,曾经多么辉煌,但都还是加买亚人。
血淋淋的历史,无论你能够正视,还是捂耳逃避,也都还是加买亚人。
“帝国之魂”确实值得我们骄傲,但不代表我们不能接受新的东西。
我们需要“共和国之魂”。所有愿自认的共和国人,死不能退!
……】
“约诺夫,送我回去吧。”赫里斯把演讲稿折了折,塞进衣袋里。
“好,总统先生。”约诺夫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上车后,约诺夫一踩油门,车子便开始向郊区驶去。
路途中赫里斯不断望着窗外的景象。它们一幕一幕从他的视线中闪过,速度很快,打了招呼,就告不了别。
好熟悉。好陌生。这是回家的路。
他摇了摇头,嘴唇微微地颤抖着。我怎么总是在望向窗外时感伤呢。赫里斯又使劲咬了咬牙。
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那路程不远,大约两个小时后就到了。
“约诺夫,你先回旧宫去吧。”
“好,总统先生。”
拿出钥匙,赫里斯打开了门。
“伊芙妮,我回来了。”他向屋里喊着。
“哦,我的老天!赫里斯!亲爱的你怎么回来了!政府那边你不用忙了?”一个女子从屋里走了出来,露出笑容。
“再回家看看。”
“再回家看看?哦,你不用像那些成天在报纸上发布悲观信息的无聊人。那信息可能是一篇文章,一首诗,甚至歌剧……”
“不,不是……你说歌剧?哦,这个比喻比较贴切。”
“什么比喻。你在说什么。”
“比喻新共和国。我说新共和国像歌剧。开幕前,人们都是万分期待。等到演出了,又兴奋一会儿。等兴奋劲儿该过了,它就谢幕了。”
“哦,亲爱的,你也变成那些人中的一员了。你用不着悲观。”
“我没有悲观。无论新共和国是一场歌剧,我的人生是一场歌剧,甚至说这个世界的存在就是一场歌剧。我都已在奋力演出了。”
“你要去?”
“前线。”
伊芙妮眼色变得死寂,上前想帮他脱下大衣。
“伊芙妮。”“嗯?”
赫里斯在她额头上浅吻。就在伊芙妮抬起头,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推掉了她的手。
赫里斯穿好大衣,打开门,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心悸。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她的眼中有泪啊。
门被风曳着,狠狠回撞在门框上。
咣当一声,伊芙妮瘫坐在地上,双手缓缓地捂在了头上……
投入前线之旅果然很不顺利。
他没有携带卫队。
在诺塞比亚,赫里斯被民众们围了起来。他看见他们的脸上有着愤怒,有着痛苦,有着厌恶。
死灰颜色的军装下,一颗总统勋章在闪闪发光——他到现在还以为这是一份不可多得的荣耀。
是几个见过他面容的人先发现他的,之后,那些人便招来了民众们。
共和国的领导人,就是夺走我们的王的人吧。
“你们想干什么?”衣角在风声中不断掀开又翻回,响着簌簌的声音。赫里斯脸色很平静。“向公爵投降吧。”民众中一个领头的人说道。说话的人有着两只小眼晴,使一个大鼻子分外突出。
其实政府和叛军并没有正式宣战,但这件事是没有人不知道的。
“投降?”赫里斯问道。
“无条件投降。”领头人附了一句。
赫里斯面对着眼前的人群,却好像是面对着一个梦魇。他感到浑身的不舒服。好像他的什么被这众人的目光紧紧掀住。
我夺走了什么。我夺走了他们的王。王给了他们幸福,而我,只带给人民以痛苦。
实际上就是这么可笑。当佛萨伦耶的人民还在祈祷王为守护万生而决定的放逐时,他代替了王,告诉那儿的人民,佛萨伦耶沦陷了。不知他们那一种处在仿佛的幻梦中的优越感是从何而来的。反正,破坏它的,就是他们的敌人。居然就由此地,很多人视他为敌人。
我是你们的敌人。而我究竟是我心中最渴望保护的人的敌人。
谁想要正义呢?做个白日梦多方便。头首不离,鲜血不溅,就从不醒来。
风俞加地大了。赫里斯突然怀疑自己也只是在做一个梦。在这个梦里,他几日不眠,冷落爱妻,只为了救黎民于水火。好一个波澜壮阔。
比斯克失守了。鲁多斯和维克托从比斯克突围了出来。他们并没有失去什么,不过鲁多斯少了一只胳膊,维克托没了一条腿。
“伙计,前面就是诺塞比亚了,坚持住。情报一定要送到。”
“嗨,看那上面吊着一个人!”
“哦,那是……赫里斯总统!”
“总统先生?”
两人看到的是赫里斯被民众用绳子吊在了高塔上,底下围了起码有近千人。
本来想让他直接宣布投降,但除了民众们这里并没有别的人,他们想让几个赫里斯派的人一起听到,看到这两个伤兵穿着政府军的军服,便招呼他们过来。
两伤兵相互扶着,小跑向那边赶去,在距离民众们约五十米处停下了。
“赫里斯,可以宣布投降了。”
吊在空中的赫里斯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
“我,新共和国的领导人,赫里斯。今天,在这里……”
两名伤兵惶恐地望向他们的领袖。好像太阳也变得没有那么刺眼,使人可以一直盯向它所在的方向。有什么在逃窜。
“向南方西格雷公爵叛军……正式宣战!所有愿自认的共和国人,死不能退!”
赫里斯的眼神一瞬亮了起来,好像在喷射着令人窒息的火舌。
绳索飞快地落了下来。
我人生的歌剧谢幕了。
可是,伊芙妮呢?可是,新共和国呢?他有无数的念想,他有数不清的临愿。
绳索落得好快,好快。丝毫没有留给他思考些什么的时间。
坠落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猛烈的撞击下粉碎。
我已在奋力演出了。
温暖的阳光透过枝桠,把亮斑落在四四方方的演讲台上。
又是赫里斯的演讲日。在众人的视线下,是两名伤兵上了演讲台。
众人立马骚动起来,“赫里斯总统呢?”
“受了伤。我们俩将代替他进行演讲。”
那日之后,两人就己将那个重要情报送到了政府军方。又历经两个月的战争,政府军己经在内战中占据了较大优势。
“我们夺回了比斯克,夺回了塞伊丹,夺回了……叛军现在只剩下占全共和国20%面积的国土。”
“但捷洛克等国仍正紧盯着我们,内战一结束,他们将对我国发起疯狂地攻击。”
“为了抢占先机,我代表新共和国……”
“向捷洛克宣战!”
众人又骚乱了起来,似乎是在怀疑他们的耳朵听错了。
“向希安法宣战!”
“向克莫科奇宣战!”
“向……宣战!”
“向……”
“……”
众人安静了下来,震惊地听他像连珠炮一般念出一个个国家的名字。
伊芙妮坐在台下,只是用耳朵听着,头也不抬地手中的稿纸上写些什么。
抬起头,正适逢一阵微风,扬起她的发梢。她暂搁下笔,嘴角微微上扬。
——————终章
维克托那仅剩的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本书。上面写着《赫里斯传》。作者一栏上是“伊芙妮”。
什津战役在6月打响了。与此同时,在华特安为赫里斯正准备着盛大的追悼会。但因为去的都只能是他在加买亚人中一小部分的追随者,所以人数并不多。
两人以士兵身份将坚守在斯托伊尔。
“嗨,老哥,你猜怎么着?”
鲁多斯一脸兴奋地奔向维克托,
“这一次,我们的任务是坚守到黎明。”
书的未尾这样写道:“花海之畔,他是一个无比坚强的佛萨伦耶人。”
————end————《共和国之卷-破晓之后》
斯德哥停下了手中的小提琴,向对面坐着的老人示以微笑后,放在一旁。
他有着一双蓝宝石般的眼晴,晶莹剔透着。在左脸上,一块灰粉色疤痕占据了不少面积,看起来像是在那里少了一块肉似的,这是先天疾病所造成。
宝石般的双瞳映出了面前身态佝偻的老人的形象,斯德哥站起身来,“老先生,我今天这一曲如何?”
老人费力地微抬起头,“很棒。”坐在轮椅上,老人点了点脑袋,泛起和蔼的笑容。
斯德哥道了声谢,开口道,“老先生,鹰皇就要打过来了,瑞维塔恐怕要不太安全了。”
“哦……是鹰皇。”老人缓缓也说。
“恐怕我们还要再联系别的住处了,瑞维塔这个濒海国家这次挺不住了。”斯德哥的目光飘向使馆外,天空中,一片云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