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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4章 番外八百三十三 落花录5
    拾捌竹子(前几章貌似忘加title了)
    云浅和风回到小院的时候,天边将泛起鱼肚白,暗沉沉的天色静静透过厚密的枝桠,投射进屋中。
    屋里没点灯。但所有人都在。
    幽暗的微光透过窗子投在桌上,正落在老人的手边。老人这次没喝酒,沉着脸坐在窗旁,目光投在不知名的地方,似是沉思。
    小娘子伏在床上,肩膀一起一伏。云浅推开门先见到的是他,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小娘子从臂弯中抬起头来看云浅,“呜呜”声一下放大了。云浅听到他含混不清地说:“竹子……竹子……”
    风的眉头一下拧起来,低沉着声音问道:“竹子怎么了?”
    “哐当”一声之后传来瓷片碎裂的清脆声。喝酒摔了手边的茶杯,“嚯”地站起身来怒道:“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怎么了?!”
    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又重复一遍:“竹子怎么了!”
    “你滚!”小娘子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踉跄地奔过来推搡风,“你出去!你滚!今天明明该是你接的任务,可你人去哪儿了!你要不是不在,竹子也不会……”
    喝酒向前走了一步,却不是对着风,而是转向他身旁的云浅,蹙眉低语道:“你同林孤水是什么关系?”
    云浅心下骇住,却也不敢表露,平静道:“不认识。”
    “不对吧,”喝酒又向前逼走一步,云浅不得不后退,“今晚我见他的招式,分明跟你有丝相似。他功夫比你深得多,可只要套路一样,左右还是察得出端倪。”
    原来喝酒作为竹子和小娘子的接应,本一直远处守候,在林孤水丢出剑时方知不妙,便出手相拦。
    “不知是何方前辈。”林孤水那时冷冷说道。
    喝酒一面护着竹子同小娘子,一面道:“江湖草莽,武学末流,林庄主不必挂心,自不是你的对手。”“前辈谦虚。”林孤水道,“真要动起手来,没有这两个累赘,前辈同我,恐怕还要胜负难分。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功夫差成这样,怎么敢来皇宫密探。倒是前辈功夫之深,只做接应,岂不可惜。”
    老人往地上啐了口痰,冷笑道:“老夫虽然凡人一介,也知自己能做与不能做。像这暗探之事,不是老夫囊中之物,老夫更喜欢跟人明刀明枪。不过林庄主,老夫也奉劝你一句,无人全能也,庄主好自为之。”
    喝酒便这样从虎口夺下竹子同小娘子,带了他们回来。他方出手同林孤水过招时,分明觉得他的招式眼熟,回来仔细想想,才恍然大悟。
    “前辈武艺高强,不过这次是打眼了。”云浅听罢依旧淡淡道,“我不认识他。”
    喝酒又向前逼走一步,问道:“你叫什么?”
    “小绿。”云浅答道,“竹子说过,小绿是竹子的生命力。我们两个相像,我才取了这个名字,您不记得了么?”
    “我直到见林孤水之前,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喝酒“哼”了一声道,“我只知道陆正灵叫你‘浅儿’。”
    风那里传来低沉的问句:“你跟踪我们?”
    “不是跟踪你们,是跟踪你。”喝酒瞥了一眼云浅身后站着的风,像坐大山似得保障着她,看了就让他愤怒,“我想知道为什么,云浅出去执行任务,你也要跟去。原先我以为许是姓范的有命于你,到了才知道,原来你是要保这孩子。不光是你,竟然连陆正灵也说得出她的本名,我这才知道,这丫头许是来头不小,而你应该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不会这么紧张她。”
    小娘子听罢,失色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小绿,你倒底是什么人?!”喝酒冷笑一声,面色却还是凝重有万钧,退后落座,看也不看云浅便替道:“我说了,见到林孤水之前,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见到之后,尤其是见了他的招式之后,我才又想到你。你叫浅儿,父亲和陆正灵认识,功夫左不过是林孤水教的。这般种种,还能有谁。十六年前林孤水曾同锵石血洗前朝左丞府邸,烧杀一百余人,当时我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不知何故,还留你一命。若没猜错,你姓云,名浅。”
    云浅知道再无翰旋余地,虽心下忐忑,可更明白已无计可施,况且同几人相处一久,也万分不想再有欺瞒之意,便点点头,平静道:“前辈都说对了。”
    “云,云浅……”小娘子默念着她的名字,一时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正当此时,远处忽然传来烟火声。窗外黎明的天色里,瞬间杂了些模糊不清的彩色。
    小娘子脸色一沉,对喝酒道:“我出去上个茅房。”
    说着便退了屋中。风待他走后,道:“喝酒,竹子到底怎么了,你能告诉我么?”
    喝酒的怒气因为云浅的坦白竟然已经收回大半,听了风的问话,倒也不正面回答他,反而问道:“你跟竹子认识……有十年了么?”
    不错,十年了。风在心里默道。窗外的烟火声渐稀,他不经意间走神朝外看去,其实自己也知道什么也看不到的。那烟火离得太远,又是近白天。
    白天的焰火,再美也是徒然罢。
    喝酒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多年来暗中当成儿孙的孩子,心底里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和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十年前,当风在街上遇到年少的竹子时。
    其实当时不仅风见到了竹子,许多人都见到了竹子。竹子那时正要被卖去堂子里,抓她走的人紧紧擒着她的手腕,她声嘶力竭地哭喊,整条街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
    风当时没有敢出手,也没有想到要出手。他只是一个从草原上来的鲁莽少年,除了力气大以外一无是处,他凭什么出手呢?出手这种事,不是只有英雄才会做的吗。至于风…竹子冷漠地看着他。
    她想起来自己赎身的那一天,她被带到了锵石。范大人给她介绍说,这是风,这是喝酒。那个叫风的年轻人闷闷地说道,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赎身,范大人就先救你出来了。
    她从那一刻才知道过去几年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有个人在街上看了她一眼,就把她记在了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为她攒钱替她赎身。
    多感人啊。她在心里嘲笑起来。这样的执着的付出,让她觉得不公平。她觉得像是被风下了个道德的套,她从此就欠上了他这些年。
    所以她根本不想爱上风,哪怕风之后在她身后追得再紧,她也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即使有些时候会觉得歉疚,可仔细想来,那些歉疚,不是因为不能成全风罢,只是因为她表象残存的善良反过来对她的二次伤害罢了。
    “对不起。”风忽然说道。
    竹子抬起眼睛看他,倒吃了一惊。风流泪了。她从来没见过风流泪,可这次风在破晓的晨光中流下了眼泪。
    她一瞬间似乎开始难过,可又很快恢复平静。她跟云浅的确很像,只是云浅是不知道要动感情,她是明明知道这诸多感情,却选择将它们悉数封闭起来,免得自己再受伤害。
    而她不知道的是,风流泪,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自己。竹子已经很久没有正视过他了,而方才那一眼,他看了却也明白了。
    虽然别人说他笨,可他心里很明白。他知道,这一切结束了。他对竹子没有结果的感情,终于结束了。
    “风,”竹子缓缓道,“你爱她,对么。”拾玖叛逃
    温久顺着焰火的方向,在密林中穿行。
    当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温久了。十年来,壹组的人都管他叫小娘子,那个最风流,最文弱,最像女孩子又最能讨女孩子欢心的小娘子。时间长了,他自己也疑心,自己究竟是谁。
    是看起来嘻嘻哈哈的小娘子么?他有时候倒真的这么希望。可每当他露出笑脸的时候,眼前总是能不自主地闪过那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脸。
    所以主人给他取名叫温久,告诉他,从今以后便是长长久久的温暖,他再也不会受冻了。
    他走了很远,方才来到约定的地方。他靠在一棵大树下,等着相约的人来。黎明的树影倏忽投射在他脸上,他缓缓闭上眼睛,在微微带着明亮的黑暗中觉得很安心。
    他想要把所有的烦恼忘掉,譬如竹子在黑暗中为了救他,一把将他推开,之后血便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又譬如说,他对锵石壹组的不辞而别。他无意骗他们十年,其实潜伏的日子也不好过,多少次话在嘴边,他又咽回去。
    如今却终于是解脱的日子了。
    “清晓露重。”忽然一个声音幽幽传来,“仔细湿了衣襟。”
    他慌忙睁开眼睛,欲要行礼,看到来人之后却停下动作,面色凝重道:“怎么是你?主上呢?”
    来人展开折扇,莫测高深地看着他道:“温久,你我相识一场,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做个决定。”
    “说。”温久重新往树上一靠,道。
    “如果你现在离开,那我今天便从未见过你。主上若问起,我便说锵石识破,你已命丧黄泉。”来人说道。飞笑垣因为被喝酒擒着,不能回头,却也听出了云浅的声音。他比云浅还要意外,他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脱口而出地说道:“这是锵石!你怎么在锵石!他们要杀你,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云浅说。
    “你何不现在回云水庄去,我想办法通知福叔来接你。”飞笑垣道。
    “我要留在长安等人。”云浅说道。
    “什么样的人?你一定要在长安等么?”飞笑垣急问道。
    云浅还未回答,喝酒便手上使了力气,痛得飞笑垣大叫;喝酒待那叫声过去,便道:“自己都难保了,还操心别人。飞天大盗,看来你的毛病不是偷,而是看见的都想要。”
    “喝酒前辈直说我是贪便是了。”飞笑垣应道。
    “你知道我是谁?”喝酒一挑眉毛,问道。
    “不仅使前辈的名字,我还知道您当了一辈子的杀手,曾经有个最好的朋友,名叫影子。”飞笑垣道。
    喝酒听了眉头不由一拧,转眼却又舒展开,冷哂道:“好啊,看来阁下的名号也不是白得来的。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找他?”
    他指的便是飞笑垣面前站着的温久。
    而温久也动弹不得,因为正在飞笑垣被喝酒制住的时候,风的剑架在他的脖颈上。
    飞笑垣看了眼一脸犹豫的温久,笑道:“不是我找温久,我们两个不过是约好的。喝酒前辈言辞之意,倒是像要全推在我身上。怎么,想要撇清他的关系么?”
    “住口。”喝酒哑着嗓子道。
    “前辈叫我说我便说,叫我不说我便不说么?”飞笑垣道,“我虽然功夫不及前辈,可好歹还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小贼一只,气节还是有些的。我这便说了,前辈听好,温久是锵施叛徒。”
    喝酒一瞬间怒火上翻,反手一掌从飞笑垣背后拍下去。他承不住,吐鲜血出来,血落在地上的草木上,同露水混在一起,白色的花上染了红色斑点。他趴在地上,却还是冷笑一声,道:“前辈生气,不过是在下戳中你的软肋罢了。锵石的规矩,是叛徒人人得而诛之,前辈不愿听到自己心里早已下了定论的话,因为听到这话之后,就一定要现在动手了。你舍不得杀温久。”
    温久矛盾地看了喝酒一眼,又匆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喝酒亦不看温久。两相就这么僵持着。先开口说话的,竟然是竹子。
    竹子本来没跟来,可当所有人都离开了小院,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的时候,忽然感觉心上爬满了东西,硌得她生疼。她思索片刻,戴了白纱遮罩的斗笠,跟在众人背后默默前来。
    竹子一直也没有出手,此刻站在几人身爆,道:“让他走罢。”
    众人诧异,朝着竹子望去。白纱不仅遮罩了她的伤疤,亦遮罩了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冷冰冰的。每个人都明白了一件事,当竹子的脸受伤之后,她放下了一直戴着的温柔面具,拿白纱代替。
    “这么些年以来,大家也都彼此熟悉了。我承认,我还是拿他当弟弟的。喝酒,你不也拿他和风当儿孙么?”竹子这么说道,“锵石的规矩之类,若飞笑垣不说,我们不往外说,还有谁会说?”
    “竹子姐。”温久喃喃道。
    “别再叫我。”竹子道,“从此我们不认识。”
    风便把剑放下。温久在众人的包围下沉默了。他倏然想起十年来许多快乐的过往,如今倒也都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已经决定往前走,后面的便是他必须要丢下的,带不走的东西。
    飞笑垣见状,暗哑道:“你们若真当他是亲人,此刻就不该袖手旁观。”
    “人各有命。”喝酒看着地上受伤的飞笑垣道,“留不住的,强留也没用。”
    飞笑垣坐起身来,靠着树干,喘口气,道:“那你们想拿这姑娘怎么办。”说着他看看云浅。
    喝酒漠然不语,似乎同他全无关系。可他心里已经默默打定主意。说话的却还是竹子:“替锵石做了十年事,除了留下一身病痛以外,还刮花了一张脸。如此这般,为什么还要替上面的人铲事?不管你们怎样,我也要离开壹组了。”
    喝酒睨了她一眼。风问道:“你去哪儿?我和你一起。”
    竹子似乎是冷笑了一下,隔着面纱却也不好确定。她说道:“不用了。你已经有小绿了。”
    风又无话。他本来就不会说话,而被人说中什么事之后,就更不会反驳了。
    “你想走,可未必走得了。”喝酒缓缓道,“有人的名字在锵石名单上,你觉得风都认得出来的人,姓范的没认出来么?既然早知道这人下落,为何不杀了她,还要带入锵石?”
    云浅疑惑道:“你是说……他早知道?”
    “他不仅知道,看样子,还要用我们下一大盘棋。”喝酒道,“他已经要丢我们之中的一颗子,你觉得他还会再容忍丢掉另一颗么?”
    “如果你们要杀她,也不外乎是坏了他的棋,”飞笑垣插话道,“不管现在如何,他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不必随时不遗余力地替小绿翰旋,”喝酒道,“一开始,我也没打算要杀她。”
    风看着喝酒。
    喝酒接着说道:“对姓范的,或是司徒大人来说,他们只是丢了棋子,可对我来说,是叫我丢掉亲人。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孙子,不想再失去一个孙女。”
    一阵风吹过树林,天亮了。
    “你们听好,倘若还认我这个前辈的话,那就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喝酒道,“小绿是我们的亲人,谁也不能在任何时候动杀她的念头。锵石数十载,老夫也萌生退意。我说过,要变天了。变天这一战,便是我们锵石壹组的收官战,此战之后,天涯海角,我们各奔东西。”
    ===拾玖完=====贰拾弑君
    飞笑垣这一生,交过许多朋友;个中有两个,是最令他印象深刻的。
    其中一个叫做陆扬。他是当朝宰辅的儿子,是正五品大理寺少卿。他们两人的初识,说起来也是极有戏剧性的。
    那年是边疆长州遭月氏来犯的那一年,长安城内充斥着一种浮躁的空气;没有人点破,可也没有人不曾留意。就在这一年,木刺夷向朝廷进宝,献了一只琉璃夜光杯,一时间也在长安坊间流传,人人都言这只杯子玲珑小巧,却也精美万分,甚每到夜间,灯火湮灭之时,这杯子便会湛出琉璃异彩,煞是异美。
    那年也是他决定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头的一年,当然他并不想出名,只是有人需要他出名罢了。那个人,想让他出名的那个人,便命他去皇宫偷出那只琉璃杯。
    飞笑垣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皇宫前,正如许多年前的那一晚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是天近破晓,而他身上带着喝酒给他的伤。
    果然啊,上次明明说过,不会再来了的。他在心中自嘲道,手中的飞天索腾空而出,凌于宫檐之上,随即便要施展轻功,顺索而上时,方听身后一个清越女声道:“怎么,闯宫么?”
    他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位娇小女子,身着夜行衣,黑布蒙面,一双弯弯的眼睛倒是正冲他笑。
    他待欲问是谁,女子一把将自己的蒙面拉下,道:“听说你要闯宫,带我一个呗。”他真是一时无言以对,卡了片刻方赔笑道:“司徒小姐,听说你前一阵子在家关禁闭,司徒大人缘何肯晚上放你出来?”
    “没想到,你对我蛮关心的嘛。”司徒瓷伸臂搂住飞笑垣的脖颈,把他脑袋拉下来,附耳道,“告诉你,本小姐当然是偷跑出来的。就是为了闯宫。”
    “司徒小姐这身功夫,行走长安绰绰有余,可是皇宫还是不要乱闯了罢。”飞笑垣道。
    别人夸英雄好汉都是行走江湖,可到了司徒瓷这儿变成了行走长安。唉,人生怎一个愁字了得。
    “听着,你要是不带我进去,”司徒瓷谄笑道,“我现在就去正宫门口找差役揭发你!你以为皇宫是你家后院儿啊,想来就来,我告诉你,闯宫可是死罪,搞不好诛你九族的!”
    飞笑垣心道,我也得有九族给你诛啊。可也转念一想,司徒瓷这个刺头,如果他此刻不带上她,包管她下一刻就真去告他了,那便是功败垂成,小命不保。于是他只好点头,答应道:“司徒小姐有命,在下不敢不从。只是你能不能答应我,皇宫人多眼杂,现在天又快亮,你一定要跟好我,切莫乱闯。否则一经发现,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一定会当场杖毙。”
    司徒瓷使劲点点头,道:“嗯!”
    两人这便翻入宫墙之内。飞笑垣也是大盗惯匪,自然有一套躲避官兵的办法。两人溜着宫墙,潜入内殿。
    “说起来,你来皇宫到底是要做什么?”司徒瓷一面紧紧跟在后面,一面问道。
    飞笑垣听到了,但并没有回答。他不能说。
    他只是在依稀的晨光中,想起了许多往事,譬如那一次,也是在皇宫里,华煜殿顶,他怀里揣着夜光杯,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胆子不小。”那人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他心道不好,虽然不知道对面这人姓甚名谁,可见到了他穿着绛红色的官服,明明是个文官,轻功却又如此了得,自当是碰到了庙堂中的高人。于是他缄默不语,黑色遮面布挡着他的脸,他用仅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人。
    “叫什么名字。”那人问道。
    “飞天盗。”飞笑垣答道。
    “我没问你的诨名,”那人笑了一下,道,“我问你的名字。”
    “你没必要知道。”飞笑垣握紧了袖中藏着的尖刀。
    “只不过想交个朋友,不行么?”那人道,“我陆扬长这么大,倒还没见过胆子大到敢进皇宫偷东西的,况且这东西还是一样贡品。”飞笑垣没想到这个叫陆扬的年轻官员这么说话。难道他是官,他是贼,他不是来捉他的么?
    于是后来陆扬成了他的朋友。因为陆扬说过,他只是想交这么个朋友,因为他勇敢,对他的胃口。飞笑垣也问陆扬,为什么不捉他。陆扬反问道:“捉你何用?天牢里又多个吃白饭的而已,再说这破杯子最后也难免跟所有进贡的宝贝一样,搁在皇宫的角落里落灰。你拿不拿走又同任何人有何干?”
    “不过,以后不要再来宫里了。”陆扬也笑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同我这般讲理的。”
    飞笑垣想起第一次见到陆扬的样子,嘴角不由挂起了一丝微笑。他们两人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并不是因为陆扬没捉他反而放他走,于是他用感激替换友谊,两人成为朋友;而是很单纯地,两个人就是这么的契合,如果一个人想要说一句话,那么他不用说完,另一个人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就好比陆扬知道飞笑垣童年时的悲惨身世,知道他最喜欢以酒会友,知道他喜欢朋友遍天下的感觉,知道他视解密为追求,任何事都一定要知道所以然的脾气;而飞笑垣也知道陆扬,他的性格就是父亲陆正灵和司徒璆鸣的结合体,因为他一身正气颇像陆正灵,而狡黠潇洒却又处处透着司徒璆鸣的影子。
    “喂,”司徒瓷见飞笑垣不理她,戳了他脊梁骨一下,嘟囔道,“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啊,”飞笑垣道,“曾经种说法,说我们生活的世界呢,原来只是天上的一颗繁星,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颗星星爆炸了,那些星尘便形成了我们;我们人,就是一粒一粒的星尘。”
    “听不懂。”司徒瓷吐吐舌头,道。
    “我是说,很多人这样契合呢,并不一定有个什么特殊的原因,”飞笑垣道,“也许本来就是因为,我们很多年前曾经就是一体的,我们曾享有同样的灵魂,如今的诸多想法,只是当年的碎片而已。”“什么事?”司徒瓷问道。
    “我没有告诉他,我还有一位朋友,也同他一样让我刻骨铭心。”飞笑垣缓缓说道。
    “两个……两个女人?”司徒瓷睁大眼睛问道,“你怕她们为了你打起来?”
    “那倒不是。”飞笑垣苦笑地摇摇头说道,“你先听一个故事。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非常聪颖,人身体也非常好,念书同功夫都一流。除此之外,他还生在一个非常,非常富贵的家庭,他的父亲爱他,他的母亲也爱他。
    “没想到天不遂人愿。他的叔叔为了继承他父亲的钱财,便谋杀了他父母,把他从家里撵出来。他的老师一怒之下,带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定居,并从那天开始便告诉他,你要将失去的,全部都夺回来。
    “男孩从此像是变了一个人,从一个父母疼爱,仆人敬仰的天之骄子,沦为随时可能被叔叔追杀的孩子。他再也不笑,再也不休息,总是没日没夜地练功或是读书,因为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而是背负着全家深仇大恨的人。他的老师对他很欣慰,可却鲜有夸奖过他,总是说他,你做的还不够多,练的功夫还是不够好。后来他的老师死了。
    “在他快二十岁的时候,有一天难得的,他有事从集市上过。那时集市上有一个小偷,十一二岁年纪,偷了卖馒头的一个馒头,被小贩捉住了,整条街忙着人人喊打。他走过去,救了那个小偷,替他付了一个馒头的钱。
    “他后来将小偷领回了自己的家,细细问下才发现,原来小偷从小便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直以来沿街乞讨,那天是饿得不行了才去偷的。他听完小偷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是个没家的人。
    “那之后,小偷就成了他的朋友,或者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他替小偷出钱出力,像养了个孩子一样培养他,教他识字,请人教他功夫。小偷和他萍水相逢,他却待他不薄,可以说是改变了他的人生,于是他如果要小偷做什么事,那么这个小偷是不能拒绝的。”
    “这算哪门子朋友嘛,”司徒瓷听到这里,撇嘴道,“明明就是拿钱换来的,这算交易嘛!”“怎么不是交易,就是交易,”飞笑垣苦笑道,“你当天下多少人交朋友是交心的么?朋友么,天下统共三种,一种是出于快乐的友谊,也许就有哪一刻,两个人特别聊得来;第二种是实用的友谊,你来我往,相互交换;第三种才是最难得的,因为第三种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或是快乐,而是完完全全为了朋友;在第三种友情中,两个人的地位是平等的。”
    “好比……你在屋顶上遇到的那位?”司徒瓷问道。
    “是啊,”飞笑垣笑道,“虽然长时间没见,倒还想念那家伙呢。”
    “那你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又和你不能说的那位朋友,有什么关联?”司徒瓷问道。
    飞笑垣没有回答。
    晨起的宫钟在天幕徐徐拉起时被鸣响了,沉沉的钟声唤醒了整座皇宫。
    “接下来便是早朝了。”飞笑垣喃喃道,“我们要快些。”
    司徒瓷虽然很想问他为什么他们要快些,而他又在忙些什么。他只带着她潜入浣衣局,从许多竹竿上晾着的衣服上扯了两件下来。那浣衣局的老妈妈疑心地大声嚷嚷开:“谁偷宫里衣服了!”
    老妈妈还嚷嚷着,两人便已经离开了,来到一处偏僻地,倒是荒凉无人,据说是曾经关押前朝老臣同老宫人的旧宫。飞笑垣递一件衣服给司徒瓷道:“喏,换上。”
    司徒瓷拿着那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抬起头来郁闷道:“这是太监的衣服啊。”
    “你别忘了进来时答应我的话,”飞笑垣道,“你得听话,不然我就把你丢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巡逻的内侍过来,你装可爱也没用。”
    “我什么装可爱,我绝对不会装可爱。”司徒瓷撅嘴道,不情愿地把那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抬起头来,却发现飞笑垣也穿上了,便问道,“我们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早朝之前,务必得手。这是那人给他的交代。雷公藤的小丸,外表裹着一定比例的秘制脂蜜糖,入胃难化。只要调配之人有心,此丸便能在提前计算好的时间内在胃中完全消化,最终夺人性命。那人将这药丸递给他,说道,药丸会在早朝之后化掉,你要把握好时机,否则不仅你无时间脱身,全盘的计划也会败露。
    “你,”司徒瓷一脸忧戚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心事么?”
    飞笑垣骇了一跳,忙摇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们乔装改扮,无非是天亮了,怕人多眼杂。现在好了,换了装没人认得我们了,走罢。”
    他一面快步走着,一面心里暗暗想道,温久这么长时间,也方该得手了罢。
    “你方才说的早朝,”司徒瓷简直问题不断,“你为什么要提到早朝?”
    “你最好不要知道。”飞笑垣头也不回地说道。他是认真的,知道的越少越好。
    “等等,”司徒瓷忽然在大路上停下脚步,大声道,“我得知道。你不说出来,我是不会同你去的。”
    “你以为我愿意带一个包袱吗!”飞笑垣忽然生气了,回头却压低了声音怒道,“我随时可以把你丢下,你功夫差,又没脑子,这身装扮在你身上撑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得被识破,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司徒瓷朝他走近两步,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镜,问道:“你觉得我们该是哪种朋友?”
    飞笑垣看着她的眼睛,一时语塞。他还留意到她的鬓角生着细细软软的绒毛。
    她接着说道:“你说你同最好的朋友是在屋顶认识的,那你应该和你第二要好的朋友,便是在宫墙外认识的,或者更早,在街上。我不知道你,可我真心拿你当朋友,我希望像你说的,真心的朋友当是地位平等的。你不能骗我,哪怕你说完之后把我丢在这里,我也不会记恨的。”飞笑垣看着她,她也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忽然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路边上,让她站在一片屋檐投射下的阴影中,道:“那你就在这里站着罢。若一炷香之内我能回来,就告诉你。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去寻后宫每天都会送出宫门的泔水车,躲在泔水车上偷偷出宫。这段时间这里不会有人过,如果有人路过看到你,你就说鞋子里进石子了,在路边整理。他若问你哪个宫的,你便说东叠宫。要这人还要疑心你,你便叫他送你回东叠宫。入了东叠宫,只跟那儿的主人说认识飞笑垣便可。”
    如此长篇大论,同交代后事般,一条条地给司徒瓷列好了,包罗了各种可能性,可她似乎只记住了一种,傻傻地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会在这里等你。”
    ===贰拾完=====院子里闲闲呆着个正扫地的丫鬟,看到飞笑垣进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飞笑垣道:“姐儿,难怪姐儿没见过,杂家是太子宫里方来的。太子有口信要我传给姐儿。”
    那丫鬟一听,整张脸都绷起来,丢了扫把将飞笑垣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讲话这么大声,你当里面那人是聋子!”
    里面那人便指的是已经被软禁监视旬月已久的林孤水。
    飞笑垣拍拍她肩膀,道:“太子这便唤姐儿过去。这里有我,姐儿快去罢。”
    那丫鬟听了,跑到院中把那扫把支起来靠在墙边,一溜烟地跑出门去了。飞笑垣见她走了,方才走到屋门口,正欲推门,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道:“你竟然还不走。”
    接着那门自己开了。飞笑垣迟疑片刻,踏入门中。
    司徒瓷果然在,不过是伏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似乎是昏了过去。坐在她身旁的便是他许久未见的林孤水,竟然少见地穿了一袭红色盘龙袍。
    “事情办成了?”林孤水呷了一口茶。
    “林孤水,”飞笑垣道,“你这是做什么,让她走。”
    “不急。”林孤水低头看了眼司徒瓷,道,“我又不会杀了她,倒也不是因为你。不过说起来,你方才叫我什么?”
    飞笑垣愣了一下,咽了口唾沫,道:“主……主上。”林孤水莞尔一笑,英俊的面庞上却同时划过一丝孤寒的可怖。他用一贯暗哑的嗓音,却是带着丝阴惨惨的笑意,道:“温久也该做成了罢。”
    飞笑垣看着他,觉得他更加陌生了。他应道:“做成了。你教他在天亮之前,威胁城中百官,替换奏折,死劾陆党内包括李迁武在内数十官员。倒也真是难为他了。”
    林孤水笑着斟了杯茶,道:“那他不也做成了,你不也弑了圣上。我就说,我柏缉熙看中的人,永远不会有错。”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飞笑垣深吸一口气,问道。他第一次听到林孤水自称自己的本名,更觉得一丝难查的可怖。
    “温久知道的太多了。”林孤水又呷了口茶,道,“嘴又不牢靠。你去替我跟他问声好罢。”
    飞笑垣早就想到了。不然他当时不会劝温久走。可是温久没听。他闭上眼睛,良久又睁开,道:“我可以答应你,你要放她走。”她指昏倒了的司徒瓷。
    林孤水伸手理理她的鬓角,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向我讲条件了。”
    飞笑垣知道动起手来自己在他面前也只有死,只能紧紧盯着他的手,压低声音恨恨道:“属下知罪。”
    “你是我的朋友,”林孤水道,“不用一直自称属下。天下不是许多人都是你的朋友么,我救了你的命,把你变成今天的飞笑垣,我对你这般,怎么,还不能称得上是你的朋友么?”
    “如果是朋友,”飞笑垣道,“也不用称对方‘主上’罢。真的朋友,当是地位相等的。”
    林孤水忽然站起身来,飞笑垣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他却已然来到飞笑垣面前,离他极近,道:“你知道皇帝,为什么自称‘寡人’么?”
    “不知道。”飞笑垣盯着他的红色盘龙袍,觉得窒息。贰拾贰
    皇帝病崩,大丧三日,太子亲政,三日丧期既过,新帝登基。
    柏灼雪再次穿上他那身黑缎锦袍,温柔的布料包裹着他的周身,他仍然觉得寒冷和坚硬。可他翻过手心来看,却看到手心沁出的汗渍。
    他并不是头一次感到恐惧,因为他的人生不缺少这样感情,只是他从来没表现出来过。可现在,他着着实实感觉到了可怖的侵袭。父亲死了,他即将成为王。他似乎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那些废黜的噩梦,或是刺杀的阴霾,他害怕,可头一次说不清楚自己怕什么。
    他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冷笑一声,一个瘸子。三日之后,当群臣在大殿中像他跪拜之时,又有多少人心里会这么喊他。
    “太子爷传戚王,戚王到。”说话的是太子的耳目,刘顺,一个宦官。戚王是林孤水的番号。
    “站了有一个时辰了么?”柏灼雪问道。
    “还差半柱香。”刘顺答道。
    “那就再等半柱香。”柏灼雪逗了逗身爆的八哥,那八哥儿学起他的话来:“那就再登半柱香!那就再等半柱香!”柏灼雪噗地笑了。
    等到林孤水能进去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拉下来了。柏灼雪倒是觉得新鲜,瞅着阳光里的来人,方想要开口嘲弄一番,他怎么今日大胆起来了,却只听林孤水道:“臣下有要事通秉。”“相信今早的奏折,太子已经替先帝阅过了。”林孤水道,“想必不少大臣提出了弹劾太子的议题罢。”
    “孤是先帝独子,弹劾太子,难道还能找出个替代的不成。”柏灼雪咬牙切齿道,可刚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的这位兄长。而他只是冷笑却不说话。
    “我自有能替我办事的人。”林孤水这么说。办事的是温久。林孤水教他在早朝之前挨户胁迫群臣,上折弹劾太子。而按他的安排,先帝在看到这些折子之前,应该已经驾崩,所以根本来不及着手调查弹劾的源头,那么这些折子的作用,就变成了在朝中掀起浪潮,而又没有人能站出来管。
    “你是真的可怕。”柏灼雪眯起眼睛说道。
    “太子别急,”林孤水道,“可怕的还在后面。朝野混乱不算什么,攻心而已,可怕的是实质伤害。一会儿我出了这间殿,刘顺就会拿着新到的边疆战事奏折进来谒你。奏折上会告诉你,月氏扰乱边境,乃至屯兵长州。”
    “你别告诉我,长州刺史和军曹是你的人,”柏灼雪道,“你不说话,他们就不会发兵。”
    “太子聪慧过人,应该早就对边境有所提防,长州刺史不明明便是太子派去的心腹么?”林孤水道,“小王不过是用了最简单,也是最奏效的方法,便是下手除了长州刺史。”
    “你这样做,到时要怎么收场。”柏灼雪皱着眉头道。
    “太子能用木刺夷,小王就不能用木的死对头么?月氏动乱不假,不过是小王拜托了朋友罢了。等您一会儿拿着新来的奏折发愁时,我就能告诉群臣,我的人,已经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哼,”柏灼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满朝文武会因为一件事,就拥立你的王位?哪怕你当上皇帝,也无非落个谋权篡位的罪名!”“那正是小王不愿意看到的。”林孤水淡淡道,“你父亲落了这罪名,小王可不愿意。太子就请等看戏罢,小王愿意给你唱完。”
    “柏缉熙,”柏灼雪不知是不是气过了,竟然一下笑了出来,“本王先前真是小看你了。”
    “你说你是什么?”林孤水看了他一眼,似乎含笑着问道。
    柏灼雪愣了一下,恍然后方才冷笑道:“孤自然是王。你也便是个乱臣贼子,弃天下于不顾,弃江山社稷与不顾。”
    “太子又抬举小王了。”林孤水道,“我本来就没有那么高尚。历来的君王,都没有那么高尚。权利,金钱,他们哪样不想要?”
    “你心里都没有天下百姓,如何当得好王!”柏灼雪道,“你以为当王就是为了权利和金钱么!”
    没想到林孤水冷笑一声,道:“太子还是抬举鄙人了。权利和金钱,鄙人一样也不感兴趣。鄙人不过是一个报仇心切的不孝子罢了。”
    说罢拂袖而去。
    刘顺慌慌张张进来:“臣有要事通秉!”
    “长州失守。”柏灼雪扶额叹道,“孤知道了。”这句话并不曾带给他实质的物质损失,却仍然伤害了他。至少他不再是个伸手便得锦衣玉食的王子,而是个连父亲也没有的可怜虫。而也正是从那夜开始的,他和先帝之间的关系就变了。他的长大是先帝永远恐惧的阴影,尽管不曾表露,却被放在心底最阴暗潮湿的地方等着他发觉时的触目惊心;而先帝对他的惧怕则变成他对这个中年人的既可笑又憎恶的感情,这感情慢慢变成了一种贫乏,一种他也说不清的渴求,盘绕在他跳动的心房外面。
    他最后是这么回答刘顺的:“十年之前有人带孤看了月亮。从那天开始,孤便立志要做王。”他并没有撒谎。而十年过去,月亮却仍然这么冷,冷得奇异。
    “好了刘顺,”他又道,“传我令下去,拨调八千禁军在外驻守我殿,三万禁军驻守四方城门。成败看在今夜一战。”
    “臣遵旨。”刘顺道。
    说完他又不肯走。柏灼雪回首疑问道:“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还有一事,”刘顺道,“殿下可知,陆相众心腹大臣方才均抵华煜宫,想与您共商对策。”
    柏灼雪沉吟道:“怕是那联名上书已拟好,陆相的心腹毕竟也追随孤多年,多还是坐不住的。也罢,前去一议。”
    “臣明白。”刘顺道,“太子殿下起驾——”贰拾肆
    华煜殿内黑漆漆的,柏灼雪方到并未起疑,还当是大臣们低调行事,于是他转头还叫推着他的轮椅的下人先离了他,自己才转着那木头轱辘进殿里去。
    他刚一进去,背后的门就“啪”地关上了。他背后蹿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马上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然而骄傲如他,也不会展示出一丝懦弱,反而冷笑道:“缉熙兄长,别来无恙。”
    “托贤弟挂念。”在黑暗的殿内,果然传来了那个他熟悉的声响。带着一丝沙哑,一丝嘲弄,一丝含混的愤怒,在漆黑的,高大的华煜殿内洞然响起。在这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所有的烛火也一瞬间明了,从华煜殿的一头燃烧到另一头,灯火围着这间巨大的房间烧了个遍,把所有黑暗的角落都照亮了。
    柏灼雪一时间不适应,眯起眼睛,看到宫殿最高处,曾经只属于他父亲的位子上,坐着一个黑色锦袍的人。待他眼里的光晕褪去,他慢慢张大了眼睛,才辨清楚那黑色锦袍上画着的,不是旁物,正是腾飞九龙图样,九只龙怒目圆睁腾驾青云,攀在他的胸口上。穿着锦袍的人随意晃了下脑袋,他听到他额前的珠帘相撞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嘲笑。
    那正是他明日要穿的衣服。
    柏灼雪气到极处反而只剩下笑。他只有发出一阵猛笑,声音犹如低沉可怖的野兽,暗夜里饥饿地等待着食物,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看来兄长今夜势要取我性命了。”柏灼雪道。笑着。
    那皇袍加身的人道:“贤弟何出此言。贤弟贵为储君,在下若取您性命,岂不等同于谋逆。”
    “谋逆?”柏灼雪冷笑道,“你坐在不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同孤讲什么谋逆!”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之中,短暂的安静中两人只听到烛火燃烧的声音。忽然那黑色锦袍伸臂一振,登时狂风大作一阵,那烛火也被压得偏向两侧,而柏灼雪的木头轮椅则给风猛地带到了距离林孤水极近的地方,就在他的脚下。
    柏灼雪努力平复了狂躁的心跳,抬起头来看着这黑色袍子里的人。他是英俊的,年轻的,可更是冷酷的。柏灼雪看着他刀刻般精致英朗的脸,看着火光在他脸上投下的鼻翼的阴影,看着他眼底下黑洞洞的影子,一时觉得背后冷汗不消。
    “那孤也告诉你,”林孤水道,“谋逆这两个字,不该是你和你父亲敢提及的!究竟谁是六亲不认,谁是乱臣贼子!”
    柏灼雪不语,过了片刻方道:“自古皇家便免不了权利相争,你非要认同自己是正统血脉,拿这条回过头来要孤给你公道,那是不可能的。兄长以为什么是正义?胜利者便是正义。”
    一席话听罢林孤水却笑起来,愤怒的笑。他道:“那公道何在!纵使在你心中,这世上有不少事情是可以靠着权钱违背公道绕过去的,你以为公道就不是既定的,不是人人须遵从的么?可笑可悲,自以为懂得一切真理,不过是皇权利欲熏心,自以为自己同常人,有什么不同罢了!”“皇家便是公道。”柏灼雪仍然坚持着说道。不假,想想他这许多年,虽然不是洪武帝的子嗣,可作为皇家唯一的男子,他必须做这个储君,哪怕他根本就不是皇帝血脉,只是皇家需要他罢了。这便是他一直以来遵从的公道,倘若皇家不再是公道了,那么他的存在又能意味着什么呢?
    而林孤水狂笑一声,伸手捧起柏灼雪的脸,似是怜悯,似是可笑着说道:“那么为了权力斩杀自己的亲兄弟,害死他全家,这样的事,便算得上公道么?我父皇,到临死,都不相信是萧王策划,出兵叛变。直到萧王站在这里,用我父皇送给他的短刀,刺进了他的心脏。我父皇就在这张椅子上,睁着眼睛,死去了。他临死之前,留着最后一口气,对萧王说,‘放过内人’。我母后,就躲在这间宫殿的柱子后面,看到这一幕,悲愤难抑,哭喊了出来。你的父亲便拉她出来,杀了她,就在我父亲刚刚咽下气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我就躲在这间宫殿里,所有的事情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所有的。”
    “你以为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是对你不尊敬,是对你父亲不尊敬么?”林孤水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变成了吼叫,“不是,你错了。我坐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有像萧王那样无耻的对权力的欲望,也不是因为我和你一样幼稚到以为凡事赢者皆英雄,而是因为,这个地方,流过我父皇的血!”
    “这就是你所谓的公道,柏灼雪。”林孤水,或者应当说柏缉熙说道,“你的公道,让我失去了父皇和母后,你的公道,让我失去了家。这样的痛苦,倘若这样横亘在公道之下,你告诉我,柏灼雪,该谁来替我承担它!以公道为名所造就的苦楚,你以为还能够是正义的么?”“你现在可以杀了我。”柏灼雪抬起头来看着他,嘴角提起自己标致性的冷笑,“动手吧,云水庄主。”
    “你也许还有礼物等着我。”柏缉熙微笑道。
    “不错,”柏灼雪也同样微笑道,“就算我不是皇室血脉,可有一点你奈何不了我。我手上握着的,是军权。你以为皇室的权利是怎么来的?我告诉你,权利向来都握在用兵的人手上。你一个人功夫再高,没用。你杀了我,殿外那八千军士也会来杀了你。除了这八千,再外面还有三万军士。你是逃不了的。”
    “啊,这点。”柏缉熙低头微笑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柏灼雪,道,“我想到了。所以我找了锵石的人过来杀你。所以弑杀太子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兄长,而是等着百官打开殿门时,发现的刺客尸身罢了。”
    说完他拍拍手,道:“范大人派来的,你可以上来了。”
    可却无人应声。柏缉熙的眉头瞬间蹙起。他最不想看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看到本来应当潜伏着司徒璆鸣替他安排好的刺客的地方,出来的是他很久没见的人。
    柏灼雪看着来人。这人是陌生的,可他看着柏缉熙的表情,一瞬间猜透了什么。大约是没料到这样的反转,他眉毛一挑,冷不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