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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8章 番外一千零八 隔世.长离
    第一章【楔子·夜半降妖】
    夜,却并不静谧。林中落叶萧萧飒飒,似有什么狂躁不安。分明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林子却像是蒙上了层雾霭,即便是近在咫尺的树也像隔了层灰纱望去,叫人无端紧张起来。
    忽地,破空声划过,直直击中一处,原本灰蒙蒙的林子一下子清晰起来,凭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重重摔在地上。
    “小妖精,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不过瞬息之间,一个手执竹剑的年轻人出现在孩子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中戏谑不屑各半。
    孩子却是十分倔强,死死护着怀中的东西:“我不!”
    “这么点修为还好意思玩骨气,不怕被我打得形神俱灭?”年轻人弯了弯腰,一脸挑衅。
    “要杀……就杀!废……废什么话!”虽是嘴硬,尚稚嫩的眼睛已蒙上层水雾。
    “小东西倒很倔。”年轻人失笑,伸手揉揉孩子的脑袋,直起身,“你且看看手里是什么?”
    孩子低头一看,大惊失色:“怎……怎么回事!”手中,原先精致小巧的小葫芦不知何时换成了随处可见的石头。
    “这魂魄过于纯净,你爹娘根本受不起。”年轻人晃了晃小葫芦,收入怀中。
    见他要走,孩子急了:“把葫芦还给我!”
    “小葫芦很漂亮,看来你很在意它。”仔细瞧瞧手中的小玩意,年轻人摇摇头,“小小年纪就打人魂魄的主意,原本我该为民除害的,看在你也是一片孝心的份上就饶你这次,这葫芦就做个小小惩戒吧。”
    明白二人间的实力差距,孩子爬起来恨恨跺了跺脚,一溜烟跑了。
    年轻人瞧着有趣,摸摸鼻子轻声自语:“来日再好好教导你这小东西。”
    熙熙攘攘的街道与往常并无二致,路边茶肆仍旧充当着传播大道小道各种消息的角色。年轻人气定神闲地品着不算上品却另有一番味道的茶,一面将旁边众人的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
    “哎哎,听说了吗,唐家三小姐从昨日起到现在一直昏迷不醒,药石无灵,唐老爷说只要能让女儿醒来必有重酬呐。”
    “有什么稀奇的,这唐小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见怪不怪。”
    “再这么下去,唐家就算再家财万贯也不够败的。”
    “唐老爷爱女心切嘛,不知以后谁这么好命能娶了她。”
    “病死鬼你要啊?”
    “不识货,唐家富甲一方,大公子又在朝为官,若能娶得唐小姐……啧,到时升官发财死老婆,人生一大乐事也!”
    众人正说在兴头,冷不防被个不识相的声音打断:
    “唐小姐病重,几位却在这说风凉话,实在有损几位福德。”
    众人朝着声音源头望去,但见个年轻人轻抚着案上竹剑,眼角含笑。
    见众人转而轻声议论自己,韩若非倒是毫不在意,照常招手叫过小二结账,照常从容不迫地离开,只是在经过众人之时,意味深长地笑。
    真是……一群混蛋啊……
    “混蛋……”喃喃的音节无意识溢出,在场众人俱是一振。
    韩若非施施然撤回葫芦,抬手在少女双眼一拂,满意地看到那双带着茫然的眼睛缓缓睁开。
    “唔……”少女慢慢转动了下脑袋,抬手挡住有些刺目的光线。
    “可算醒了!”唐老爷长长舒出口气,倾身探视床榻上的女儿,“丫头?”
    唐小姐一脸迷惑:“爹……?”
    一旁的唐二公子对着韩若非俯身一礼:“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济世救人本就是我齐云山立派宗旨,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韩若非笑得和煦,“唐小姐乃离魂之症,普通大夫自然是束手无策。”
    “离……魂……”唐小姐撑着坐起,直直盯着韩若非,“我……好像听过你的声音……”
    韩若非摇摇葫芦:“看来这隔音效果并不好。”
    唐小姐按着额:“为什么……我,会离魂?”
    韩若非歪着头仔仔细细打量她许久:“唐小姐幼时可遇到过什么特别之事?”
    撑着头的手一动,盖住了眼:“没……没有,我平日不常出门,哪有什么特别之事。”
    方才那一瞬异样并没有被忽略,韩若非笑起来:“如此,那或许是小姐天生体质特异,魂魄与身体未能完全契合。”
    唐老爷眉头皱紧:“道长可有法子治?”
    “这个么……”韩若非看着唐小姐,后者微微瑟缩了一下,“眼下在下也不清楚情况,还需观察几日。”
    甫一出门,二公子唐霄便将韩若非拉到了角落。
    “道长,身魂不合会如何?”
    眉头紧蹙,看得出来既担心妹妹又怕情况不好刺激到父母,故先行打听情况。韩若非转头扫一眼门,道:“身魂不合本就十分麻烦,轻则身体虚弱久病缠身,重则魂魄无法控制身体,活死人一个;更有甚者,魂魄可能会被妖精吸食,那就连转世也没了。”
    唐霄脸白了白:“舍妹如今是轻是重?”
    韩若非无奈摊手:“医者还讲究望闻问切,令妹言语不尽不实,在下所知甚少无法推断呐。”
    刚才妹妹的闪烁其词唐霄不是没注意到,闻言也似有些犹疑:“不瞒道长,舍妹幼时……曾称自己见过凤凰……家中无人相信,只当她做梦,而她长大后也再未提起。但我总怀疑,舍妹虽自小体弱,烧得神志不清也有过,但梦境现实向来分得清。”
    “凤凰……”韩若非眯了眯眼,“祥瑞神禽,如今也只剩传言了,令妹竟有缘得见。”
    唐霄叹口气:“既是神禽,我等肉眼凡胎哪里能见到。道长既是玄门众人,依道长之见舍妹所言是真是假?”
    韩若非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此事须得令妹自己说才好论断。”
    唐霄忧心忡忡:“舍妹性子倔,怕是没那么容易开口。”
    韩若非拱手:“在下姑且一试。”
    而唐霄不知道的是,眼前道长那翩翩广袖内,一个小小琉璃瓶正一闪一闪现着异样的微弱红光。
    看来天珠的卦象果真没错,这个机缘,就在明州。【第三章孝子猫妖】
    洞内潮湿阴暗,森森冷气一丝一丝渗进衣衫,又从骨子里透出来。四周很安静,偶然踢到的石子都能让人紧张几分。抽回一半的手不敢再有动作,唐小姐小心翼翼跟着韩若非,神经紧绷,努力睁大眼留意身边脚下。
    洞中心的地上,一对山猫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听到生人脚步声,其中一只动弹了下,却似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而另一只看起来稍稍精神些,一双眼睛幽绿幽绿,冲着他们呜呜咽咽地叫。
    女人的心总是软的,唐小姐皱着眉走过去:“它们……”
    韩若非轻描淡写:“七百年的小妖,没熬过雷劫,正常。”
    唐小姐脚步顿住:“妖……?你说,它们是妖?”
    韩若非挑眉:“自然。”
    头皮登时发麻,唐小姐身形晃了晃,跌跌撞撞躲回韩若非身后。
    “不必害怕,它们被雷劫劈掉了半条命,现在和一般的山猫也无甚区别。”韩若非戏谑。
    唐小姐盯着脚尖:“你之前说,这里是我差点要来的地方,难、难道是……”
    韩若非举手捻诀,指尖聚起蓝莹莹的光圈,恍若月夜里湖面的一轮轮涟漪,一面慢吞吞答道:“这个么——”
    “你们是谁?!”
    啪嗒一声,唐小姐扭头看去,洞口逆光下,小小的个字笼在光晕中,脚下一抱柴火散乱四处。
    “我们……呃……”
    蓝光渐渐明朗,唐小姐看清那是个十来岁的男孩,满脸通红,额上还贴着湿漉漉一缕散发,看着韩若非的眼神惊恐又愤怒。
    韩若非没理他,兀自掐着诀。
    “是你们!”男孩认出他们,瞳孔蓦地转为与地上两只山猫如出一辄的深绿,“我不许你碰爹娘!”
    在唐小姐反应过来之前,男孩已迅速跑到她身边,拔出随身匕首横在她身前。他年纪虽小,遇事却是清醒冷静,知道那两个人谁更好对付。
    一个法阵现于脚下,于此同时,韩若非扬手,有个小小葫芦破空而去,精准无误地砸中唐小姐脑门,而后者在有所反应之前,被葫芦所携力道一推,直直向后倒去。
    翩然衣袂闪过,却是冲着男孩,唐小姐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头晕眼花间看到男孩匕首被劈手夺下,反指向他自己。
    一时间地上两只山猫同时跳起,齐齐扑向韩若非,一左一右咬住他的腿边撕扯边发出呜呜的警告声,像在催促男孩趁机离开。
    “好心没好报。”韩若非重重一叹,衣衫一震,两只山猫被弹开,撞在潮湿的洞壁上。
    “爹!娘!”男孩急得跳脚,双手幻出原形,长长指甲瞅准了就要往韩若非脸上挠。无奈身量尚小,够起来十分费力,拼尽全力也不过将他衣衫划成布条。
    韩若非脸黑了,一手按住男孩天灵,成功将他定住。
    捂着额头的唐小姐幸灾乐祸:“让你砸我。”
    “一群白眼狼。”韩若非摇摇头,一脸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识货的小妖把回元阵当刀山火海,深闺大小姐头发长见识短好赖不分。”
    唐小姐怒:“谁头发长见识短?”
    韩若非回她一句:“难不成你头发短?”
    一旁的男孩没心思听他们斗嘴,满头大汗地冲撞禁制。
    韩若非拍拍他脑袋:“你急什么,那是疗伤的回元阵,没见你爹娘精神好了许多?”
    男孩果然停下,看看散发着柔和蓝光的法阵,看看伤口一点点愈合的爹娘,再看看被自己抓得狼狈的韩若非,忽然有些茫然。
    地上两只山猫也没了声响,伤势轻些的那只慢慢走到男孩脚边,蹭了蹭他。
    男孩蹲下身,也没注意到什么时候解开的定身禁制,轻轻将山猫抱起,将脸埋在柔软皮毛之中,而那只山猫也尽力扭过头舔舐着他的脖颈。
    “娘……”
    唐小姐自觉眼眶有些湿。
    韩若非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先前掳走你魂魄的便是这孩子。他爹娘渡劫失败,危在旦夕,他才动了食魂救人的心思。”
    唐小姐默然。
    “天之道,因果循环。”韩若非肃然道,像是说给那男孩听,又像是说给唐小姐,“不论人、妖、仙,滥伤无辜带来的报应都不是能轻易承受的,无论积攒多少福德都可能一朝散尽,若非迫不得已想来无人愿意冒险。此番我不再计较害人之罪,一则因你初犯且未遂,二则念你甘愿耗尽自身福德孝心可贵,但往后绝不可再动恶念,否则无论天涯海角我韩若非都会打得你魂飞魄散!”
    男孩一手抹去眼泪:“多谢!”
    语气一转,韩若非捡起小葫芦递过:“你资质不浅,今后好生修行,来日成就必远高于你父母。”
    男孩接下,犹豫片刻,转向唐小姐:“我本来也不想害你的,对不起。”【第七章非友非敌】
    “我幼时确然见过凰,不过统共也就三次。”
    韩若非边坐下边道:“多少人穷其一生连根羽毛都见不着,你得见三次还‘也就’,好意思么?”
    唐霓赧然:“第一次我还小,只迷迷糊糊见过一个美貌女子在我床头,然后就变作大鸟飞走了,但我告诉爹娘哥哥却无人相信;第二次是在城郊,我跟着哥哥出游,不小心跑远,在水边见到她,那是她像在想什么心事,听到我来便回头对我微微一笑。”
    韩若非颔首:“有佳人兮,在水一方。”
    “第三次我正准备休息,她扮作丫鬟进我房间,瞧着我好久,要我为她保守秘密。”
    韩若非奇道:“你胆子不算多大,竟没吓傻?”
    唐霓瞪她:“我为何要害怕?她长得美,又温柔可亲,我倒希望能再见见她……只是之后她就再也没出现了,好多次我都以为是做梦。”
    韩若非轻笑:“大小姐,你可知妖变化起来比仙女还美貌。”
    唐霓连连摇头:“她不一样。”
    “哦?”韩若非来了兴致,“怎么不一样?”
    唐霓想想,还是咬定:“就是不一样。”
    韩若非一手敲敲掌心:“若是单单这三次见面,不该有这么强的气息……你可见过她流泪?”
    “没有。”唐霓很肯定,“她虽然看上去很伤怀,但没有流过泪。”
    “那么。”韩若非换了个坐姿,“她可赠过你什么?”
    唐霓努着嘴偏开脸:“你怎么知道……”
    韩若非取出袖中琉璃瓶,放在桌上:“这是家师多年前偶然得到的半截凤羽,凤凰本一体,一旦有凰的气息凤羽便会如此时这般。”
    唐霓看得新奇,伸出手小心戳了戳,瓶中凤羽并未如想象那样有什么动静,只是闪烁的红光更亮一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找凰呢。”
    韩若非扬手又祭出一张隔音符:“也不必瞒你,只是此事重大,不可告诉他人。”
    唐霓重重点头:“我向来守口如瓶!”
    嗯那么刚把凰说出来的是谁。韩若非很知趣地没有多说什么,直入主题:“古籍记载,凰泪乃是世间至高疗伤圣药,可生死人肉白骨,健康的凡人服下便可长生不老。近年来修仙门派之间有传言凰泪现世,先时我们只当谣传,前几日家师以天珠占卜,卜出凰泪确实在人间,且寻凰泪的机缘便在明州。”
    唐霓恍然大悟:“所以你接近我其实另有目的!难怪凰让我离修仙之人远些……”
    韩若非直接忽略了这句话:“凰泪若落入居心叵测之人手中,或许会借此掀起三界风波,齐云山无法坐视不管。但茫茫尘世,寻一个凰泪谈何容易,多年前师父曾与九嶷袁周先生合力研究出一个长离法阵,或许能找到凰泪。”
    唐霓消化了一下:“既然你有法子找到,还找我做什么?”
    韩若非正在这等着:“启动长离法阵需要与凰相关的一件物事,越亲近的越好。”
    “好吧我给你。”唐霓轻轻叹出一口气,抬手拨开鬓发,取下耳坠。
    款式十分普通的两个玛瑙坠子,单单扣上耳垂的部分是极其精巧的羽毛形状,平时都被唐霓长发挡住,现在暴露在烛光下便可轻易发现其上流淌着轻灵仙气。
    韩若非不解:“你既有仙物护体,又怎会被区区四百年的小猫妖夺了魂?”
    唐霓脸一红,嘟哝:“那日我忘戴了。”
    “……”韩若非闭了闭眼,“该。”
    “说起来……”唐霓指指两张隔音符,“你是顾忌那个苍陌么?”
    韩若非一手支着头:“你根本就不认识他。”语气非常肯定。
    唐霓一脸苦相:“应该是不认识的……但当时他一说,我这记性有时候又不大好,怕怠慢了故交,就给慌了。但后来仔细想过,我真没有见过他,唐家也没有什么姓苍的故交。”
    韩若非惬意地笑,就像好戏开场:“请神容易送神难。”
    “怎么办?他好像也知道凰的事啊。”
    “能怎么办。”韩若非伸伸筋骨站起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送走韩若非后,唐霓又想了一阵,觉得自己对什么凰泪、什么修仙门派一窍不通,管了也是白管,反正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了韩若非,其它有什么麻烦都尽数丢给他好了。想通这一茬,唐霓小心收了宝贝耳坠,轻轻松松睡去了。
    迷糊中,有什么东西蹭得鼻子发痒,唐霓把被子往脸上拉了拉。片刻,被子却像被什么扒着滑下去,尚未入梦的唐霓一个激灵,睁开眼。
    驼头,马面,鹿角,虾须,硕大的双眼直直瞪着她,驴一般的嘴半开半合,热乎乎的粗气喷在脸上,尖利的牙齿清晰可见。
    “啊————”
    一声尖叫刺穿耳膜,伴随着灵犀手环骤雨般杂乱的铃声,刚要入睡的韩若非被吓得差点滚下床,急急冲到尖叫声发源处,却见房门开着,苍陌已在房内,揉着耳朵一脸委屈。
    床上,唐霓两眼一翻早昏了过去。
    韩若非狐疑上前,伸手搭脉:“惊吓过度昏厥?这是见着什么了吓成这样……”
    苍陌探头:“她死了?”
    “只是半死。”韩若非坐到桌边抓过纸笔一挥而就,“苍陌兄可否帮忙抓药?我先给她扎几针。”
    递过来的药方被完全无视,苍陌丢给他一个背影:“我扎。”
    韩若非悻悻收回手:“苍陌兄也懂针灸?”
    苍陌不答,径自幻化出一枚足足三尺长的银针,左看右看,抬手就扎在唐霓手臂上。
    “啊!”唐霓一跃而起,又因用力太猛眼前发黑重重跌回,脑袋狠狠敲在木板床上十分清脆好听的一声响。
    韩若非复杂地看着苍陌:“这针扎得……还真是简单粗暴。”
    苍陌回头看他一眼:“不是你说扎针么?”
    唐霓捧着眼冒金星的脑袋泪流满面:“痛……”
    韩若非十分同情:“你之前是怎么了?叫得那么惨。”
    唐霓心有余悸:“有妖怪!”
    苍陌皱眉:“不是妖怪。”
    唐霓声音颤抖,双手还不停比划着:“那个头……有这么大,眼睛有那么大,凶神恶煞的……”
    苍陌摸摸脸,神情有些受伤。
    韩若非见状打趣:“苍陌兄,那个妖怪莫非是你不成?”
    苍陌黯然:“她还是没想起来。”
    “是你?”唐霓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你不是修道之人么?”
    依旧无视。见她依然揉着脑袋,苍陌问:“疼?”
    唐霓夸张道:“当然疼!都起包了!”
    苍陌殷切:“跟我修仙吧,就不疼了。”
    “……”唐霓捡起掉在地上的银针,转向韩若非,“刚才是你扎我?”
    韩若非重重叹气:“天理昭昭!”【第十四章是耶非耶】
    陆斯言心里“咯噔”一声,从前在志怪传奇中看到的精怪故事忽而一下冒出来,眼前众人的反应更让他开始想象背后是不是有个湿淋淋的水鬼在虎视眈眈,或者有个冤魂正趴在他肩头静静听着他们一系列谈话……
    想到这里,陆斯言简直能听到鬼魂的低低叹息“我……冤……呐……”虽说心中忐忐忑忑恐惧一波一波涌上,但习惯性的求知欲还是促使他慢慢、慢慢地扭过头去。
    就算扭头对上一双血淋淋的眼睛也认了。
    背后空空如也。
    陆家父女使的兵器都是长鞭,故而练功房极为空旷,几乎没有什么布置,连个像鬼影的东西都没有。
    陆斯言一时没反应过来。
    韩若非轻咳一声:“陆公子不必害怕,有令尊这萦满杀气的铁鞭在,没什么鬼魂敢靠近这里的。”
    陆斯言一口气差点背过去,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你们一个个突然这么安静吓鬼啊!
    唐霓很无辜:“坐得不舒服,我挪个位。”
    陆晼晩挠挠头:“你们都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啊。”
    陆将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老子还当真有什么。”
    外围一众小厮窃窃私语:“刚才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
    “不知道,突然就静下来了。”
    “刚才那阵风怎么回事?这么阴森森来一下吓死人啊。”
    “谁知道,练功房连窗子都没开都能起风简直邪了门了。”
    唐霓看向韩若非,心照不宣。
    韩若非面不改色:“虽说将军府没什么问题,但陆公子身上确实有古怪。”
    “我身上有何古怪?”经方才一吓,陆公子也将柳姑娘的事暂时抛到了一边。
    韩若非故弄玄虚:“须得准备些东西,明日便是阴气最重的月半,到时诸位就能亲眼见到。”
    出于对真相的好奇,第二天陆晼晩跟着韩若非从城南跑到城北又从城东跑到城西,甚至亲自替韩若非抗糯米抱水果提檀香付银子,还一路提些建议:
    “道长,不买些黑驴蹄子么?”
    “不必。”
    “道长,黑狗血来几盆?”
    “……用不着。”
    “道长要不要给你买几刀黄纸画符?听说捉鬼需要处子之血……”
    韩若非猛地转身一脸严肃:“陆小姐,你是女儿家吧?”
    陆晼晩歪着头想想:“你不说我快忘了。”
    韩若非环臂身前:“那就用你的血画符,记得放半盆就够。”
    陆晼晩闭了嘴。
    夜幕落下,青烟袅袅而上,昏昏月色下,整个将军府庭院都像是蒙上薄雾轻纱,庭中细柳梅花,假山池塘都影影绰绰朦朦胧胧,让人恍觉置身梦境。
    檀香的细烟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陆斯言忍不住要打喷嚏。
    “噤声。”韩若非轻嘘一声,示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为了顺利进行,其他人都被韩若非劝回住处,只留下了陆斯言陆晼晩兄妹、唐霓这几人,就连苍陌也安安分分地呆在房内——好吧,韩若非承认,他倒是想叫苍陌搭把手,根本就叫不动啊。
    耐心等了许久,众人屏息望去,矮墙上终于一点点显出一个影子来,柳腰款款,裙带翩翩,只那么侧身立着便是无限风情,莲步轻移恍若姣花临水。
    陆斯言看得如痴如醉。
    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唐霓小心扯扯韩若非衣袖,轻声细语:“我们是不是要想办法把她引过来?”
    “不错。”韩若非一本正经地看她,“我们都是男子,陆姑娘脾气不好,不如就由唐小姐去引她过来吧。”
    “啊?”唐霓心虚地瞟了眼矮墙,不自觉后退一步,“我不会法术,若是被她抓走当人质……”
    韩若非胸有成竹:“放心,我们不会受她威胁。”
    唐霓再退一步:“那她要是生气杀我……”
    韩若非一脸沉痛:“我会为你报仇。”
    “……”唐霓自觉退开了三尺。
    “柳姑娘……”陆斯言意乱情迷,朝着影子就要走过去。
    陆晼晩一把拉住:“哥,你找死啊!”
    见几人紧张模样,韩若非强忍笑意,缓步走到墙边,念念有词半晌,自昏暗处一下把那个影子揪了出来。
    几人齐齐倒吸口凉气,精神全面绷紧,只待墙边二人开打就跑。
    韩若非完全没有用任何法器,也没见施什么术法,就那么简简单单拎着影子朝他们施施然走来。
    几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盯着一个怪物。
    韩若非把影子往香案前一丢,抱臂:“自己交代吧。”
    “陆公子。”影子踌躇几步,软软糯糯地开口,声音分明与柳宣儿全然不同。
    陆斯言沉默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可真的是柳姑娘?”
    影子长叹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陆晼晩从哥哥身后探出头:“也就是说不是咯?”
    影子扶了扶云鬓:“是耶非耶何必较真,是真是假何必深究,人生本就大梦一场,朝为襁褓小儿,暮为耄耋老人,所经历的也都不过是梦中之梦罢了,人死一切皆散,我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
    陆斯言垂首,低低感叹:“说的不错。”
    唐霓却摇头:“但你还在,陆大哥还在,陆大哥的真心也还在,自然有意义。”
    那影子噎了一噎:“陆公子所求不过是探知这世间何谓真情,既然如今已懂了,我也当功成身退。”
    陆斯言茫然:“你……是我认识的那个柳姑娘,还是,变化出来诓我死心的小鬼?”
    “你才是小鬼……”影子几不可闻地嘟哝了一句,重又柔声道,“公子在墙内弹了七日琴,妾身听了七日,本以为以心意相通,原来……”
    不错,这的确是当日她说过的话。
    “妾身能得公子这样的知音人,纵然日后依旧难逃风尘,也再无遗憾了。”
    那日她盈盈一礼,我见犹怜。
    “知音难求,斯言并非俗人,只要姑娘愿意,斯言必将明媒正娶将姑娘风风光光抬进门,以后也绝不纳妾。”
    那日他斩钉截铁,言出必践。
    陆斯言心头一酸:“当日斯言说自己并非俗人,并不在意门第,如今也是一样……人鬼又如何,只要姑娘愿意,斯言愿与姑娘相守偕老。”
    “别别别,我就是出来逗逗你玩的,你别当真啊!”影子一急,竟连说话声音也变得又甜又脆,简直像个……像个小孩。【第十七章失魂落魄】
    “白羽出关起码还得三月。”袁周凉凉道。
    唐霓不甚在意:“唐霓是个倔脾气,不过等三月而已,不算什么。”
    一番话说得又是捧又是激,好像大名鼎鼎的袁周先生空有一身本事人品却不怎么样,还不如再等三月找白羽真人——这这这,这不是当面打脸么!袁周胡子一抖,却拉不下脸来反驳。
    好在韩若非贴心解围:“唐小姐与凰有缘,师尊与先生所创的长离法阵还需唐小姐的机缘。”
    袁周咳嗽一声:“既与法阵有关,也罢,老夫就做了这个郎中。”
    唐霓与韩若非相视一笑。
    暗红的光芒明明暗暗,无数细小光束在身畔、头顶交织,形成半透明的治愈结界,相应的,结界中的唐霓身上也显现半透明的光芒,袁周半阖了眼,口中念念有词。
    苍陌探头,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有了雀跃的神采。
    半晌,袁周猛地睁眼:“啧,奇了。”
    光芒顷刻消失,唐霓也慢慢睁开眼。
    苍陌凑过来:“想起来了么?”
    “什么都没有。”唐霓避让:“入乡随俗第二课,别靠我这么近。”
    “哦。”目中的神采又黯淡下去,苍陌有些失望。
    韩若非见袁周眉头深锁的样子,也不免有些紧张:“先生能否探出问题?”
    袁周瞪他:“臭小子小瞧老夫!依老夫看,这丫头应当是魂魄不全之症……”
    “嗯。”苍陌赞同,“少了一魂一魄。”
    唐霓惊讶:“你早知道?”
    “当然。”苍陌理直气壮。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苍陌一本正经:“你没问我。”
    “……”唐霓被噎得不轻。
    韩若非手指微曲,一下下敲打着木桌:“失魂症患者或神志不清,或木讷迟钝……可她……”
    袁周微微摇头:“这丫头少的只是地魂和英魄,身子弱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怪就怪在她魂魄不全却灵根尚在。”
    灵根即是凡人所说修仙的根骨,照理来说不齐全的魂魄无法很好地与身体相结合,没散魂就算不错,更何谈修仙,而唐霓的灵根却能在魂魄残缺的情况下不受影响,除非她本身就是神仙——但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苍陌精神奕奕道。
    唐霓不解:“为什么?”
    苍陌话锋一转:“你自己想。”
    韩若非沉吟:“或许……是因为凰?”
    “你是说……是凰给我渡了仙气或是别的什么,来保住我的灵根?”唐霓苦苦回忆,“可是我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啊,只记得她送我这副耳坠的时候要我好好活着。”
    袁周也有些犯难:“看这身子骨,多半是从小就魂魄缺失的,这么多年那一魂一魄散去哪了谁能知道,或许是她投胎时就没带。”
    “嗯?从小缺失?”韩若非喃喃,“不对,我救她时魂魄是全的,那道绿光之后魂魄才不对劲……算来不过两月余。”
    “绿光?”苍陌若有所思。
    袁周神情严肃:“可是妖?”
    “不是。”韩若非否认,“那绿光清气卓绝,不是同道高人就是仙灵。”
    “怪了。”袁周仔细瞧了瞧唐霓,“也没什么特别的,人家取你一魂一魄做什么?”
    看唐霓这周身状况分明从小魂魄不全,但被韩若非救下那日魂魄是全的,却很快又被取走一魂一魄,这摆明了是有人定期取魂又定期还给她。
    “合情合理。”韩若非推断,“修行之道中唯炼魂最为残忍,见效也最快,有这么一个纯净魂魄放着不该过了十九年才有人打主意——不完整的魂魄,再纯净都一文不值,看来是有人暗中护着她才收走那一魂一魄。”
    袁周捋捋长须:“的确有可能,定期归还也是为了防止魂魄长期残缺而自行逸散。”
    原来……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有人保护,唐霓看着掌心曲曲折折的纹路,心下一暖。
    “不过……”袁周抬手轻轻覆于唐霓天灵,“她魂魄中还有另一样东西。”
    苍陌目光一紧。
    袁周闭目细细感知:“这东西怪得很,一半在魂魄一半在身体,恐怕她身体不好还有这个缘故在。”
    唐霓心中蓦地涌上不安。
    袁周沉声道:“这东西与她魂魄相冲,而眼下魂魄残缺抵御不住,正在受反噬。丫头,你可是记性一年不似一年?”
    唐霓怔忡,慢慢地点了下头。
    “天冲魄主神思记忆,精魄主强健,如今二魄已有损伤,精魄损伤大些,身体才会越来越弱。”袁周浅浅叹一声,看她的神情有些惋惜,“再损伤下去也没几年能活,真是可惜了这灵根。”
    唐霓身形一晃。
    苍陌拍拍她:“别信他,你能活很久。”
    唐霓垂首,什么话也没说。
    韩若非思索了一阵,突然道:“她是因魂魄残缺才受反噬,若魂魄齐全呢?”
    袁周想想:“若是魂魄齐全,或许能多活几年。”
    韩若非挑挑眉:“晚辈记得前辈有一秘术,名为锁灵。”
    “小子不知轻重!”袁周骂道,“锁灵术极为复杂,乃是将魂魄镇锁在躯体之中,若是哪日她意外身死,身边却没有解锁之人,魂魄无法离开身躯,七日后便会彻底迷失永远囚禁于身躯之中无从轮回!简直是胡闹!”
    韩若非却不以为意:“先活下去,才能考虑死后的事。唐小姐,你以为呢?”
    唐霓抬起脸,直直看着韩若非,一字一句道:“唐霓,愿意一试。”
    他二人既已达成共识,袁周无话可说,抛过来一卷帛书:“唐丫头都这么说了老夫还劝什么,但此术一旦施用,日后能解锁的也只有施术之人,老夫没空守着一个小丫头死活,你们自己学去!”
    苍陌一把接过:“我跟你一起学。”
    魂魄或许是天地间最为奇妙的东西,三魂七魄各司其职才能组成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涉及神魂的事更需慎之又慎。这锁灵术袁周研究了整整二十五年,比丹枫百扇阵还多了五年,且成术以来从未在人身上施用过,故而其实袁周自己也没什么把握能够成功。而唐霓的身魂不合是因魂魄残缺造成,施用锁灵术之前还需将那一魂一魄叫回来,只是取走一魂一魄的尚不知何人,这魂魄也不知在哪里,这么凭空叫魂能否成功也并无把握。
    袁周把锁灵术施用方法、原理写得极为晦涩复杂,苍陌和韩若非盯着帛书从未时一直到寅时,苍陌终于坚持不住眼睛一翻趴桌上睡着了,而韩若非试着低低念起帛书上的咒诀,只觉有明黄的字符在眼前打转,一时间自己的眼睛就像是漩涡,把所有字符尽数吸进眼中,昏昏沉沉中似有一道光束直直射入寒潭,顿时水面铺满碎金,粼粼波光反射出万千明朗。
    “原来如此。”韩若非长出口气,手一扬,帛书自行卷起滚到一边。
    一直陪着他们的唐霓支着脑袋呵欠连天,频频以头点桌,眼睛半眯半睁早没了清醒。
    韩若非弹了她脑门一下:“困就去睡。”
    唐霓一惊,睡眼朦胧:“没……没事,天还没亮,我……我再给你们添个灯。”
    韩若非歪着头看她:“快去休息,晚上就施术。”
    唐霓呆了一呆,困倦之下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了:“你……你学会了?”
    韩若非得意:“融会贯通。”
    “这么快……”唐霓神情依旧带着点茫然,“那苍陌……”
    “喏。”韩若非抬抬下巴,“睡着了。”
    苍陌此刻形象全无,侧脸贴着桌面挤得左眼都变了形,双手耷拉在身边,简直像极了被提着耳朵的小白兔子。
    唐霓揉揉眼:“天冷,这么睡会着凉吧……要不你把他抱到床上去?”
    韩若非神情古怪:“抱?”
    唐霓还在自说自话:“话本上就是这么写的来着。”
    额上青筋突突跳:“你们这些大家小姐平日是有多无聊乱看书?”
    唐霓一脸迷蒙地四处张望,袁周将他们留在书房慢慢参悟,所幸还备了一张卧榻,榻上倒也有足够厚的被子,唐霓摇摇晃晃走过去费力抱起,这么厚厚重重地往苍陌身上一摊,心满意足地回头招呼:“道长你也早些睡。”
    韩若非眼睁睁看着被子从苍陌身上一点点往下滑,看着唐霓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几乎要撞上廊柱,忍不住捏捏眉心,忽然觉得自己大概也困迷糊了,正欲摇醒苍陌一同回房休息,一侧脸正见袁周站在窗外看热闹。
    唐霓是得困得多糊涂才对这么大个活人视而不见啊。韩若非笑道:“袁先生起得真是早。”
    “不算太早,刚起。”袁周道:“老夫来看看你们学得如何。”
    韩若非负手而立:“晚辈愚钝,整整一日方才学会,叫先生笑话了。”
    袁周脸色微变:“一日就学会了?”
    韩若非笑得人畜无害:“先生这锁灵术真是精妙无匹,晚上施术还需先生指点。”
    袁周拂袖:“今晚就想动手,小子未免太过自信!”
    “不敢不敢。”韩若非拱拱手,“晚辈只是不知天高地厚而已。”【第二十章王孙贵胄】
    小丫头自觉丢了脸,跺跺脚一溜烟跑远,气氛顿时有点僵,唐霓踢踢脚下石子,酸溜溜嘟哝:“这个好人做得真是不划算,功劳全在你头上。”
    韩若非两手一摊:“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你……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那么……”唐霓在脑内书库中收索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无耻?”
    韩若非无辜:“我说的实情。”
    原本不过想趁机揶揄他两句,结果反而自己被堵得接不上茬,唐霓深感挫败,干脆蹬蹬跑去找苍陌了。
    “你生气?”苍陌偏着脸瞧她好一会,“给。”
    手心凉凉的触感,是对小小铃铛,像是用不知什么材质的细丝拧成,晶亮晶亮,虽不能发声,却是十分精巧。
    “这……这是……”
    “比那对好看。”见她怏怏的样子,苍陌只当她是舍不得送出去的铃铛,虽然不明白铃铛而已有什么特别的,还是照着那个样子随手做了一对。
    唐霓眼眶一热,心知苍陌肯定有什么误会了,但用这个方式来安慰她真是不能不说用心,骤然而生的知己感让她简直想哭。
    “你哭了?”水汽氤氲的眼让苍陌又迷惑起来,翻着唐霓给的荷包翻出块杏仁酥,“我只剩这个,也给你。”
    热泪立时憋了回去,唐霓哭笑不得。
    越王果真如先前所言,不但带了一帮人结庐守在山门附近,还日日亲自跑来与守门弟子打好关系,晃悠得韩若非根本无心琢磨长离灵阵的事。
    齐云山弟子每日卯时准时开始练功,冬日的清晨天依然蒙蒙暗,众弟子一丝不苟的剑势剑招反射着照明矿石的莹莹微光,与空中闪烁明星相映成趣。齐云仙山纪律严明,所有弟子都须按时点到,练剑半个时辰后直接进入早课,迟到的皆按旷课处理,滚去思过没有二话。
    唐霓就是被这整齐划一的练剑声吵醒。
    韩若非是齐云山高阶弟子,下山前就负责监督众弟子的早课情况。据几个弟子们私下议论,别看若非师兄平时和蔼可亲的,要是在晨练或者早课的时候不认真被抓包,你就能见识到若非师兄瞬间变脸,惩罚方式一套换一套,让人苦不堪言。
    “以前若霁师姐练剑的时候走神,就慢了那么一下,被若非师兄逮了个正着。”当值的守门弟子兴致勃勃。
    越王听得认真:“他怎么罚的?”
    “若霁师姐最不擅书画。”守门弟子偷偷道,“师兄便停了师妹的晨练,让她带上笔墨在一旁画众弟子练剑的场景,一日画不像就画两日,两日画不像就画十日,生生给若霁师妹逼出一手妙丹青来。”
    不愧是本王的弟弟,够损。越王不动声色:“当真不错。”
    “我不过下山这么些时日,你就学会背后议论人了?”韩若非笑意盈盈。
    守门弟子一点点回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弟子错了,师兄轻点儿罚……”
    “好说。”韩若非颔首,“罚你吃七日韭菜炒蛋。”
    守门弟子脸顿时垮了,不情不愿地退下还一面嘟哝:“师兄你明知我最讨厌韭菜啊!”
    “有为兄之风。”越王淡淡笑道。
    唇角上扬起一模一样的弧度:“四哥看了这么多天,还没看够?”
    “跟我回去。”越王道,不等他反驳,“你年逾弱冠,早该娶妻生子,难不成还真打算出家?”
    韩若非挑挑眉:“我正是这么想的。”
    “胡闹!”越王甩袖,“你堂堂五皇子出家修道,成心叫天下人笑话?父皇情何以堪?”
    “我本就对方外之事更感兴趣。”韩若非满不在乎,“还有,我现在叫韩若非,没人知道我的身份。若嫌我丢了皇家颜面,到时候对外宣称我病死了就是。”
    “胡言乱语!”越王拧眉,“父皇明令,绑也要绑你回京!你一回去就会加封吴王,由不得你任性。”
    韩若非苦笑:“朝堂之事并不适合我,何必强人所难呢。”
    越王不容他拒绝:“父皇已年迈,你忍心他日日思子而不得见?”
    “我若回去,才是真对父皇不孝。”韩若非喃喃。
    越王待要呵斥他,却正一眼望进他眼里,一两缕天际漏出的晨曦之下,澄澈的眸子照出相似容貌,隐隐似也照出心底诡秘。
    “四哥,我不喜政事,但权术,我并非不懂。”韩若非的神情带上了一丝落寞,“我猜是你向父皇建议以亲王富贵留我,我若回京受封,正好分了太子的权。且世人皆知你我是双生子,自幼亲厚,太子日后即便要对你动手,也必然要顾忌到我。”
    越王没有打岔,静静听他说下去。
    “封我为王是为你添翼,我们的太子二哥怎么会同意呢。”韩若非面带嘲讽,“眼下父皇思子心切他不能站出来反对,等我回了京他就会提醒父皇,将我外放我只怕会弃了王位远遁,不若给我一个富贵闲人的虚职养在京城,他们也能日日见着我——只是这样日日承欢膝下,我可要分走二哥不少圣宠。”
    到那时,他天天在太子眼前转悠圣眷日隆,越王远在封地安安分分,这眼中钉肉中刺的位子迟早换人。四哥啊四哥,好一个李代桃僵,祸水东引。
    他不回去,太子和越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中较劲;他一回去,原本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一旦有人按捺不住就是兄弟阋墙相煎何急。
    手足情深,怎敌得过君临天下。
    越王目光深沉,似有戒备又似有欣慰:“离宫多年,想不到你依旧看得如此明白。”
    顷刻间,原本亲密无间的双生兄弟生出嫌隙,韩若非心凉:“四哥,皇位对你,当真那么重要?”
    “刚夸你想得明白,又问如此废话。”越王面无表情:“母后纯善,当初你我却险些无法出世,六弟还未满月就生生冻死在冷宫无人问津。生在帝王家,想自保就只能靠权势。”
    “所以我不会回去。”嘴角最后的笑意敛去,韩若非转身,那般不容置喙毅然决然地大步而去。
    但越王并未放弃。不远处,唐霓正好将他二人的神情收入眼底。
    “越王就没想过万一你和太子联手会怎么样么?”唐霓塞了一嘴馒头。
    韩若非负手站在窗边,极目远眺:“二哥年长我们十余岁,自小严加教导,读书习武三九三伏一日不曾落下,十六岁开始被父亲下放到各处历练,我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所以感情远远不及你和越王,太子肯定心有芥蒂不会全然信任你。”唐霓恍然大悟。
    “这只是其一。”韩若非没有回头,低低道,“我若回京,就是告诉所有人,我是越王一党。”
    只要他一回去,不管有意无意都是帮了越王的忙,京城里那些官员各个都是人精,不管韩若非有心无心都会被扣上越王党的帽子,太子就是想拉拢也不敢冒险。
    唐霓一脸同情:“早听大哥提过官场尔虞我诈人情纸薄,你还是躲远些好。”
    “也得躲得了才行。”韩若非苦笑,“四哥这次势在必得,都堵到齐云山来了。”
    苍陌盯着眼前的酸枣糕,小心翼翼放在嘴里尝了口:“打。”
    “对!”唐霓连连点头,“凭你们的身手就算打不过那么多人,趁夜逃走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韩若非抚额:“大小姐,你这四肢就别学人家头脑简单了,你以为我四哥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来齐云山?”
    唐霓怒:“我好心给你出主意,你却当作驴肝肺!”
    韩若非啊了一声:“抱歉抱歉,下次配合。”
    唐霓随手抓了个果子砸过去:“越王不是算着你回山的时间来堵你的么?”
    韩若非一把接住咬了口:“此一也。更重要的是——我齐云山上下只师尊白羽真人一个真神仙,如今师尊名为闭关,实则上天述职,四哥要拿满门师兄弟的血肉之躯要挟我实在太容易。”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即便得知消息,师尊最快也要月余才能回来,四哥便是钻了这个时间空子,又带了这不多不少的御前精锐来,真是拿捏得太好。
    苍陌认真剥着橘子:“奸细。”
    唐霓附和:“对!打听得那么清楚,肯定是派中有奸细!”
    韩若非并不意外:“齐云之大,混个奸细并不难。”
    “可是……”唐霓想了想,“我今天看过你们晨练,齐云弟子各个武艺高强,就算比不上那几个御前精锐,但胜在人多啊,怎么也不该平白受制。”
    “你倒是有心。”韩若非笑,“只是玄门规则第一条,便是不得随意欺凌凡人。玄门中人习法术修心性窥天道,本就于他人不公,若是仗着自己所学欺压凡人,自会有天劫收拾。”
    “自身安全受威胁时也不行么?”唐霓道,“真亏。”
    “再者……”韩若非目光微黯,“若连累师门与朝廷为敌,我还有何颜面继续求道?更何况,我也不想与四哥反目。”
    “自古难得双全法。”唐霓犯愁,“太难为人了。”【第二十九章逆天而行】
    “媚儿亲自做的?”真真切切闻到鱼头豆腐汤香味的时候,秦回还有些怀疑。
    小厮哈腰:“千真万确,夫人惦记如夫人的身孕,特意炖了给如夫人补身子的。”
    如夫人眼中闪过警惕,微微掩了掩口鼻:“相公,妾身闻不得腥味呢。”
    小厮十分贴心:“如夫人不必担心,夫人做的时候特别注意了去腥,不信公子闻闻,一点腥味都没有。”
    秦回尝了尝,赞不绝口:“果然是媚儿的手艺,旁人断做不出这种味道。”
    如夫人犹有几分顾忌,但想到青媚应当不至于蠢到这么明目张胆害她,小心喝了几口,确实美味,比她这么多年喝过的所有鱼汤都好喝。如同食髓知味,一点点将鱼汤尽数喝完。热腾腾的汤水下肚,暖意自腹中升腾而起,在冷清冬日温遍全身。
    没有任何异常,如夫人彻底放下心来。
    “你还真是有福气,媚儿已多久没亲自下厨过了。”两位夫人能和解,秦回是再高兴不过,先前对青媚的一些愧疚之情也顿时烟消云散,懒懒往床榻上一躺,看来不必刻意冷落她以示惩戒,明天就可以去找她——至于今晚?今晚他自然是要好好陪陪儿子了。
    忙乱中时间总是匆匆而过,夜幕很快降下,苍陌房中那一大桌食物还剩了一大半。
    “我不行了……”唐霓快哭出来,“再吃下去我会撑死的!”
    苍陌还在一个劲地把盘子往她跟前推:“还有。”
    唐霓一脑袋倒在桌上:“救……命……”
    韩若非看不下去,招呼侍女小厮:“你们就来帮个忙,一块解决了它们。”
    小厮们立场坚定:“夫人说了,这些菜是供给几位高人的,我们不许动。”
    连素菜点心都还剩好几盘,更遑论苍陌韩若非都不碰的荤菜,唐霓负担不住压力:“让你们夫人行行好,放我一马吧,他俩都不吃供了也没用啊!不如,韩若非也请你哥一块来帮忙?”
    韩若非苦笑:“四哥心高气傲,岂会来。”
    唐霓垮着脸:“那他那几个手下呢?”
    韩若非摸摸下巴:“或许可以,只是我与他们也不熟。”
    唐霓目光闪闪:“你就救我一命吧。”
    韩若非咳嗽:“我真是好人。”
    小厮很机灵:“不必劳烦道长,我们去请就好!”
    韩若非扬起眉:“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了。”
    “不不不,这怎么是麻烦!”小厮拍着胸脯,“道长稍等,我们去去就回!”
    韩若非含笑:“我那哥哥迂腐得很,连带着几个随从也都一板一眼的不近人情,恐怕得麻烦你们都去才行,不然他们恐怕会误会我轻慢了他们。”
    那小厮一叠声应着,拉了人急急跑出去。
    几人一离开,韩若非脸上的笑意就敛得一分不剩,目光沉沉似是在思考些什么。
    唐霓碰碰他:“你做什么要把他们都支出去?”
    韩若非支着下颔:“你觉得他们是不是有些古怪?”
    唐霓点点头:“一直堵着我们不让出去。”
    指尖一下下点着桌面,韩若非道:“莫非是那只小狐狸又要做什么动作?”
    唐霓一惊:“难道她在菜里下了药?”
    韩若非郑重其事:“有可能。”
    唐霓目瞪口呆:“我们都吃了……”
    “我和苍陌都没有觉察到异常。”韩若非安慰她,“不会是什么毒药,顶多蒙汗药罢了。”
    唐霓敲敲脑袋:“难怪我总觉得有些头晕……”
    头晕?苍陌转过脸,指尖聚灵又要往手腕上划。
    “等等等等!”唐霓止住他,“我没事!只是些蒙汗药罢了至多睡一觉不会有什么大事用不着你的血!”
    “哦。”苍陌放了手,取过块酥饼咬了口。
    “别吃。”唐霓抢下,“你没听韩若非说呐,可能有药。”
    苍陌毫不介意:“反正已经吃了那么多。”
    唐霓犹豫,好像说得也对。
    韩若非忍笑:“别担心,要是有药你我早倒下了。”
    唐霓瞪眼:“你又耍我?”
    韩若非摇摇头:“有古怪是真,只是顺便提醒你,出门在外以后记得多个心眼。”
    唐霓撑着脑袋,仔细跟苍陌解释:“韩若非说你已经是神仙了,可能不大懂,我们凡人生病只要吃药就好了,你的血虽然见效快些,但对你的损耗也实在太大,得不偿失的。”
    苍陌摇了下头:“不大。”
    “就算不大。”唐霓坚持,“也不能把这法子当成习惯啊,要是哪天我重病快死了,你也想都不想用这法子岂不是连累了你?”
    苍陌道:“没关系。”
    唐霓想了半晌,灵机一动:“你是神仙,我却只是个凡人,何况我身子弱魂魄虚,一次尚可,次数多了我身体受不住的,到时候反噬一下我可就惨了。不信你问韩道长。”
    韩若非配合:“不错。”
    苍陌看着她:“会死么?”
    唐霓吓唬他:“有可能。”
    “肉身死么?”苍陌靠近了些,“魂魄会不会损伤?”
    “这个……”唐霓犯了难,“应该……不会吧……”
    苍陌转头接着啃酥饼:“那就没关系。”
    唐霓愣了愣:“喂,我会死啊。”
    苍陌“嗯”了声表示听到。
    唐霓不死心:“会死也没关系?”
    苍陌吃得正香:“魂魄没事就好。”
    “…………”
    向来受到特殊待遇的唐霓也有这么一天,韩若非表示喜闻乐见。
    先前布置在秦府的灵力探测法阵本是为了找出隐匿府中的妖,虽然好用但毕竟范围广大且探测细致,耗费的精力不是一星半点,坚持了一日,韩若非就不得不将法阵撤销。
    故而,他也没有及时测到如夫人房内那股微弱的灵力流动。
    简单用过晚膳,秦回顾虑到如夫人的身孕,早早哄着她睡下。窗门紧闭,房内帷帐却无风自动,黑暗之中,有青色微光如同幽幽鬼火,一寸寸逼近帷帐。
    月光隔着薄薄一层窗纸,照得房内陈设半隐半现。朦朦胧胧中,那道浅浅青光渐渐扩大,一点一点显出个人影来,衣袂翩然,窈窕婀娜。
    一道帷帐恍然隔出两个世界,一边瓜瓞延绵,一边形单影只。青媚痴痴立了许久,淡淡昏睡咒萦满房间,她却依然不敢掀起帷帐,似是怕床上二人忽然惊醒,又似是害怕见到二人相拥而眠的情景。
    兀自站了许久,青媚咬咬牙,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把掀开床帐。
    出乎意料,那二人并没有多亲昵,仅仅共枕而眠甚至没有同盖一床锦被。青媚轻松了些,一手轻轻盖在如夫人明显凸起的腹部,口中念念有词。
    一时间,厚厚锦被在掌下变得透明,同样的还有如夫人腹部皮肉,有个孩子静静蜷缩在腹中,双眼紧闭,小小的唇角似乎还带着丝微笑,神情安详。
    青媚俯下身,小心仔细地打量了那个孩子许久,一手轻轻地触碰,却没有任何反应。
    原来,人类的孩子是这样的啊……青媚歪着头想,如果我和相公有了孩子,是不是也是这样安静乖巧呢?不经意间有轻笑溢出唇齿,青媚神色带了几分爱怜,掌中缓缓凝出一个透明光球,没入如夫人腹中护住那个孩子。那孩子动了动,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青媚双掌平平移动,刹那如夫人周身竟散发出一重柔光,并随着青媚口中的咒诀一时亮过一时,在亮至顶峰时简直如同点了十几支蜡烛,满室光辉。只是,片刻璀璨过后,那周身光芒忽然向着腹部汇聚,渐渐聚成一道光柱,随着青媚的手臂输送至体内。于此同时,青媚身上淡淡的青光也尽数敛去,从如夫人身上而来的光芒在她身上流动,徘徊一阵后与她融为一体。
    既然他们禀赋相合,那就汲取她的元气气泽,或许多多少少能影响自身体质。若是一个不能,她就再去找其他人,余杭之大,天下之大,与秦回禀赋相合之人总是多的,大不了她就一个一个吸取过去。此时若是青丘授业长老见到,定会认为她疯了。吸人精神元气本就是旁门左道,更改自身禀赋更是逆天而行。“或许我真的是疯了。”青媚在心底苦笑,放弃神仙之道,放弃累世福德,放弃一千七百年来恪守的原则底线,将来定会有重几倍的天劫加身,为一个凡人做到如斯田地。
    若是能预见将来下场,不知悔是不悔呢?
    至少此时她是不悔的,将来或许她会追悔曾经犯下的罪孽,或许依旧执迷不悟,或许……
    青媚长长舒出口气,衣袖一挥,一切顿时恢复原状。盯着如夫人腹部,青媚喃喃自语:“相公说他出世后也会叫我娘亲,我是他的嫡母……”目光上移,落在如夫人浑然不觉的脸上,青媚轻轻道:“你放心,至少,我也会保他出世。”
    “媚儿……”
    熟悉的声音惊得青媚一慌,侧目望去,却是秦回翻了个身,像是梦到什么,一把抱住被角低低呓语,脸上还带着些许满足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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