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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0章 番外一千零一 孤城千山录
    篇启兄妹
    “吧嗒”一声,玉石制的黑色棋子应声而落。
    拈着白色棋子的老头看着棋局,不禁冷汗直流,手上的白子迟迟落不下去。
    “前辈请。”老头对面坐着一个不足弱冠之年的青衣少年。少年生得俊秀雅致,一袭青色衣衫纤尘不染,如墨般的长发垂于腰间。在粗野高大的西荒汉子中,他长的太精致秀气,竟隐隐透出江南水泽的媚气来。少年见老头不落子,淡淡的提醒一句,虽说是提醒,但少年的脸上却没有不耐之色。他一直带着浅笑,让人如沐春风。
    棋社中的其他人早就聚在了二人周围。众人无声,但想必都看出了这局棋又是这少年赢了。
    “哈,还请什么请?哥哥你难道看不出来么?这老头早就输啦,你让了他这么久,给足他面子了。”安静的棋社中突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笑声,众人寻声望去,看见一个约莫十六岁的少女坐在不远处的小几上。她翘着腿,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她的衣着同少年一样干净素雅,容貌却与他有着天壤之别——这个女娃娃生得奇美,竟是个鼻挺目深,金发蓝眸的夷人少女。
    齐不败在丝绸之路上二十年来下棋就未逢敌手,今天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手中连败三局,已然是颜面尽失,现在正窝着一口鸟气无处发泄,见有人挑衅立刻站起来,将手里的白棋子细细抚摩着,鸡皮一样的脸上带着阴森森的笑,“女娃娃,这棋社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夷人少女完全不把他身上的杀气放在眼里,依旧笑嘻嘻的,“我马上就走,只是你连输三局,欠了我哥哥一百匹上好的大宛汗血马,你给了马我自然就走。”
    这话戳到了齐不败的痛处,他生性吝啬,要他送出一百匹汗血宝马还不如去扒他的皮。他闻言厉喝,“我哪里输了,一局还没终呢!”
    “罢了,”一直无言的青衣少年突然开口,他起身,走到夷人少女的面前,然后摸了摸她海藻般的金发,温言道,“釉儿,何必难为他。我们走吧。”
    沈釉儿乖乖地应了一声,便拉着青衣少年的衣襟准备离去。
    “慢着!”齐不败又是一声厉喝,喝住正欲离开的兄妹俩。
    “还有什么事?难道你要给我哥哥那一百匹马么?”沈釉儿回过头,问。
    “想的倒美!”齐不败一脸怒容,“你哥哥毁了我几十年的名声,让你们走出这棋社我齐不败还要在丝路上混么?!”
    “那你要怎样?”少女歪着脑袋,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齐不败不答,他阴森一笑,指下的白色棋子发劲一弹,直直向沈釉儿面门弹来!
    青衣少年收敛了笑容,他飞快地扬起长袖,然后收力一卷,棋子已落入他的手中,他低声道,“你想杀人灭口,恐怕还不够资格。”说罢他扣指一弹,白色棋子霍然飞出,带着强烈的去势划过众人的头顶,钉入对面的土墙中。只听“叮”的一声,土墙被穿了个透,刺目的阳光射进来,打下一道光束。
    齐不败哪里想到这瘦削的少年这般厉害,他望了一眼被打穿的土墙,强作镇定,问,“你是什么人?师承何派?!”
    青衣少年本不想作答,倒是沈釉儿心直口快,“我哥哥就是天下传奇的逍遥门人,代号‘青鸾’的第四弟子。逍遥门人精通琴棋书画,天文算术。齐老头,你能和我哥哥下三局棋,死也值了。”她似乎没有被齐不败的偷袭给吓着,依旧笑颜如花。
    齐不败听闻后身子猛的一震。逍遥派的名声他可是如雷贯耳,传说逍遥派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宗派,逍遥门人不仅功夫造诣极高,而且天文地理,算术机关,乃至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只是每代逍遥门人只能有四人,代号分别为:白鹫、红鸢、乌鹭、青鸾。因为门人甚少,加上逍遥门人向来脱离世事,四海为家,所以逍遥派已经成为了一个传说般的组织,就连在这消息灵通的丝绸之路上,齐不败也只是听过白鹫、红鸢和乌鹭的名号,他万万想不到逍遥门下最为神秘的青鸾就是这个少年!
    想到这里,齐不败的脸色煞白。
    青鸾看他发愣,也不多加理会,牵着沈釉儿想离开棋社,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背后掠过一道寒气。他是逍遥派入门最晚的弟子,应敌经验不足,但他亦知道身后的齐不败是动了鱼死网破的心,竟发动了全身内力将整盅白色棋子抛来。数百枚白子来势极猛,密密麻麻地将两人全身空门罩住。青鸾自保绰绰有余,但要使沈釉儿毫发无伤就难了。情急之下,他竟舍去全身空门,转身将少女搂入怀中,看样子是要以自己为盾,以换来她的安全。
    “哈哈哈!逍遥门人又怎样,老子今天把你宰了往后岂不是名声大震?!哈哈!”齐不败笑得甚是嚣张。
    “是么?”沈釉儿陡然发出一声寒栗的促笑,她转过身来,那一瞬间她湛蓝的眸子里褪去了少女的稚气,亮过一丝血光。也不知她是怎样从青鸾的怀中挣脱出来了的,只见她直挺挺地站立在瓢泼似的棋子前方,伸手迅速按在虚空中,口中低声一念,“止。”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少女面前好象有个透明的屏障一样,飞来的白子突然停在了她手前,接着哗啦啦的脆响,白子纷纷落在地上。
    “这、这……”齐不败见状被吓得发抖,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哆嗦地问,“你是玲珑雪宫的什么人?怎会这‘虚墙’之术?!”
    “算你有眼光,”沈釉儿说着伸手将埋在领子里的一个金项圈拿出来,金项圈不知是用什么打造,金色中泛着一丝紫气,小巧精致,周身刻着繁杂的图纹,以及一些形状怪异豁口,那豁口乍眼看上去竟像一个个锁眼。“乖孙儿,你看这是什么?”
    齐不败彻底惊呆了,他那皱纹纵横的老脸在抽搐,半晌后他突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狗眼竟然没看出是宫主,小的应该千刀完剐!求宫主网开一面,赐小的全尸,不要降罪于小人的老婆孩子!”
    齐不败在丝绸之路上也是铁汉子,虽然吝啬奸猾,但万万不会这样求饶于一个妙龄少女!其他人都看傻了。只有齐不败自己知道,面对玲珑雪宫的雪鬼宫主,求一个全尸就算是天大的恩惠了!不要说他刚才的偷袭,就算被人无意看到她的容貌,雪鬼宫主都能用剜眼这等凌厉的手法处罚不敬之人!
    老头还在不停磕头,地上早已血迹斑斑……
    ——这里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关口,阳关。
    大诗人王维曾经留诗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曾经的故人在阳关分离,从此,他们不再是兄妹,亦不会是故人。
    一逍遥逆徒
    此去塞上,黄沙漫漫数万里。
    漠中有一个孤城,名曰:敦煌。
    敦煌是丝路名城,由玉门关和阳关将它与西域个小国阻隔开来,是各队商旅的必经之地,因此敦煌繁华,绝不逊于西域诸国。敦煌镇守中州与匈奴之间,且进入中州的商队必定要持有敦煌签定的关文,所以敦煌城主是聚军权政权于一身的诸侯霸主,再加上来往商队所携的货物必有三层被敦煌以关税的名义扣留。敦煌,俨然成为了中州大昔王朝的国中之国。
    敦煌上代城主郁青琅励精图治,他以强大的政治手段和几乎独裁的军事策略将敦煌推向繁盛的顶点。可惜郁青琅在三十四岁时便郁郁而终,没有娶妻,更未留下子嗣,因此城主之位就由郁青琅的幼弟,郁青渊继承。郁青渊十七岁时接管敦煌事务,他有着同兄长一般翩翩玉立的俊秀样貌,并且待人亲和,让受够郁青琅暴虐脾气的属下或是商旅们如沐春风。在郁青渊温和的整顿下,敦煌风调雨顺。大昔王朝忌惮敦煌的强大,又不得不依靠敦煌镇守西域,所以在郁青渊弱冠之年,冲帝便自降身位,称他为御弟。
    郁家一脉虽然人丁单薄,却也占尽风头。
    他身旁侍寝的胡人美姬被他的动静弄醒,见他眉间充斥着清愁,不禁柔声道,“少主,您又想起她了,是么?”
    郁青渊没有看她,只低声呢喃着,“我不该把她一个人丢在阳关的……她还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我却把她丢在了那里……”
    胡姬早已习惯了他这没头没尾的话。没有人知道那个“她”是谁。她被郁青渊想念了三年。
    她一定是个极美的女子吧,要不然少主怎么会对她这样念念不忘呢?胡姬如此羡慕的想。她说,“少主,您这么念她,她不会怪您的。”
    “不,她一定恨死我了。她可任性的很——”郁青渊的话语突然顿住,他望向金纱帷帐外的远宫,陡然间脊背僵直,他道,“有人来了。”
    “什么?”胡姬一时没反应过来,问。
    “杀我的人。”
    感知身边这个美丽的女子害怕地抖了一下,郁青渊安慰,“不怕。逍遥门人,一向只杀该死之人。”说着他的目光又移回金纱帷帐外,那里,竟已鬼魅般的出现了三个人影。
    三个人影来的悄无声息,他们一言不发的站在寝宫外,衣袂飘飘。居中一人提着一盏惨白的灯笼。烛火勉强照亮一尺的范围,只是那光照得人心头忐忑。
    仿佛那三人来自幽冥地府。
    “师弟,多年不见,你这城主当的还尽兴吧?”居中的提灯之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忽远忽近,诡异难辨——这是逍遥派的千里传音秘术。
    “哪里哪里,有劳大师兄千里赶来。”郁青渊淡然回答。
    提灯之人“嗤”的一声,似乎在不屑地笑。接着他举手一扬,那盏惨白的灯笼竟然自己飘了起来,带领着三人缓缓地穿过帷帐走来。
    郁青渊随手扯过一件青衫披在身上,他寒声问道,“大师兄,你真打算我们同门相残?”
    “同门相残?师弟,我只是代老爷子清理门户罢了。你还记得逍遥派第一条门规么?那便是‘出世之人,方可入门。门中弟子,入世皆杀’!”
    话音未落,三人已经穿过了金纱帷帐,竟是两男一女。居中的男子玉树临风,白衣胜雪,宛如天人。侧边两人中女子绯衣,男子玄衣,都是精致至极的人。
    美丽出尘的绯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渊儿,认个错吧,然后跟我们离开敦煌。逍遥门人是不能入世的。你当敦煌城主三年,可是犯大错了。”
    郁青渊身子一颤,冷下脸来,“师姐你也认为我做错了?”
    红鸢点头。她自小就把心疼这个小师弟,当年他们还在老爷子门下学武时,她就对他照顾颇多。
    “就是啊,认个错你会死啊?”玄衣的乌鹭也开口。他生性豁达,多年来都行走在中州各地,不似白鹫和红鸢那样离群独行,因此在口气还带点人气。
    郁青渊扫过风仙道骨般的三人,突然,他扬起嘴角,浅笑,“大师兄,二师姐,三师兄,我不能离开敦煌。如今北方匈奴蠢蠢欲动,我若离开,匈奴势必南下,到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我可不忍心看到。所以,我宁死也要留下。”说着他眼中迸发出决绝的神色,全身已经进入戒备的状态,“你们要杀我,是车轮战呢?还是一起上?”
    “哈哈,这气势才像我逍遥门人!”白鹫大笑,接着他手一伸,那白灯笼又幽幽地落回手中,“我出手尽量快些,让你少些痛苦罢!”
    黑暗中,白影陡然跃起,飘逸灵动。最为奇特的是,那执于手中的灯笼烛火不乱,丝毫不受去势的阻挠,烛焰没有半分倾斜。
    郁青渊直直盯着白鹫,一动不动。他没有躲开。
    石火电闪间,白鹫已经逼进了郁青渊,就在这时,白衣男子生生止住了前进的去势,他眯起双眼,危险地看着郁青渊,之后他顷刻回身,语气中带着恼怒,“撤!我们中这小子的算计了!”
    “大师兄,你们逃不了了……”郁青渊负着双手,声音森然。
    在华丽的寝宫外,数千名弓弩手执箭拉弓,密不透风的箭头对准着宫内众人……
    二百岁少女
    刻着金色符咒的玉石大门缓缓打开,一股至寒的风夹带着雪花飞进来,寒气让神殿上的长明灯抖了一抖,也让跪在神像前的金发少女皱起了眉。
    “咦,宫主还在祈神么?”进门的妖娆女子一扬长袖,意思一干侍女等在门外,于是,大门再一次合拢。
    神殿中央的尽头,一座巨大而精致的白色神像耸立其中——那是用整块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的一对双生姐妹,皆是一袭白色长袍,两位女神背靠而立,正面的女神像右手中拈着一只同样雪白的花儿,双眼由黑宝石镶嵌,显得徐徐如生,美丽高洁,而暗面的女神像则完全湮没在姐姐的背影中——这就是被整个西域百姓所信奉的风雪之神,阳面为姐姐雪神,永远正面朝向信徒,接受万千膜拜,阴面为妹妹风神,虽同为双生,她却是背朝信徒,让人看不清她真正面容。
    跪在神像前的金发少女听到她的声音后一脸厌恶,索性闭上了眼睛。在漫天飘雪的天气里,金发少女只穿了一件素白的法衣,唯一的饰品便是她脖子上精致的项圈。项圈上镶有绿宝石,并刻有繁杂的咒文,在项圈上,还牵出一条细细的锁链,锁链的尽头埋在神像脚前的大理石中。那锁链的长度仅仅够她在神殿内走动。
    金发少女目深肤白,一头如海藻般的头发披于腰间。她身材纤细瘦削,一看就知她是个不足十六岁的异族小姑娘。
    “奇怪,难道宫主久居神殿里,变哑了么?宫主要是变哑了,我可是会心疼的。”妖娆的女子笑容艳丽。她也是一身素白的法衣,只不过法衣上绣着金色的曼佗罗花纹,在她的走动中,曼佗罗花灵动的像是活物,徐徐绽放。
    金发少女扬起一丝冷笑,“滚出去,别让我心烦。”
    女子闻言拉下脸来,“沈釉儿,你还嚣张得起来么?!如今这里所有长老中我的权利最大,各分部的领主又都是些小丫头片子,而你,身为宫主还不是被我用天机玄锁困在这里。这整个西域早晚都是我的!你就待在这神殿里终老吧!老妖怪!”
    沈釉儿睁开眼,湛蓝通透的眸子狠狠扫过她,声音竟出奇得平静,“音长老,你别忘了,你今年也六十多岁了,可惜你的驻颜妙术习得太浅,看起来比我还要老十岁。要说谁是老妖怪我们应该都是吧,只是你老些罢了。”
    添音被她的眼神一扫,不禁后退一步。沈釉儿见了又说,“而且,你当我解不开这天机玄锁么?我只是不想解它。”
    “哈,宫主说话真是风趣,”添音强打精神,也笑了,“昆仑玲珑雪宫的雪鬼宫主,谁不知道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啊,若你真能解开这锁,我还不被撕了?哦,我想起来了,你是解开过一次,只不过是让你身受重伤罢了,而现在……宫主,你还有这个能力再承受一次削肉剔骨的折磨么?”说完,她哈哈大笑,快步离开了神殿,留下了让人窒息的寂静。
    沈釉儿依旧跪在神像前,她轻轻一动,系在项圈上的锁链就叮当直响。四周光亮的汉白玉倒映出她俏丽的侧脸。
    三年了,她的模样分毫没变,但他定是长高长大了吧?说不定他已经娶妻生子了呢……
    “青鸾,青鸾哥哥……”她低声的自言自语,脸上竟泛出一丝温暖。有时她真希望自己是个普通的女子。若是普通女子,她就可以毫不犹豫跟他走了吧?
    ——“你到底是谁?!”三年前的阳关内,清秀如风的少年这样问她。他脸上温和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表情冷的像一块冰,“他为什么叫你‘宫主’?”
    沈釉儿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阴枭的样子,她知道,他在隐忍着怒意。“哥哥……我、我……”她低下头,后悔自己一时冲动露了底细。
    “你说!”青鸾的声音霍然抬高,他朝齐不败吼去。
    “不许说!”沈釉儿也向齐不败厉喝。
    千年来,昆仑玲珑雪宫的信徒广布,几乎全部的西域人都是虔诚的信仰者,诸多的西域小国都奉玲珑教义为国教,若不是敦煌的阻挡,玲珑雪宫的教义早就流入中原了。
    “玲珑雪宫的宫主?”青鸾的眼光变幻莫测,突然,他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是了,只有玲珑雪宫的宫主才会这样高深的术法啊。真是可笑,我竟然还当你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呢,还一直保护着你,当你是妹子……你、你骗我是因为想找乐子么?”
    “不是的哥哥,当时我真的是重伤不愈,你的确是救了我一命!我一直跟着你只是因为你是个好人,哥哥……”沈釉儿拧着眉,几乎是哀求着他原谅。
    “不要叫我哥哥!”青衣少年猛然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双眼血红,似乎是愤怒至极。他无法相信一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少女会是西域霸主!他那样呵护她,带她从安息到大月氏,再到楼兰,他本想带这个金发少女到自己的家乡去的,哪知在阳关出了岔子!在离敦煌咫尺的阳关中让他知道了真相!
    沈釉儿被他这么一吼,立即住了口,泪水却流了下来。
    “如果不是今天你暴露了身份,只怕我要被瞒一辈子吧……”青鸾失魂落魄,怅然走出门去。
    棋社外,干燥的风吹拂着他的脸。阳关繁华,虽然没有敦煌的盛大,但毕竟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关卡。街市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抬眼望向刺目的太阳,陡然大笑,“哈哈哈,独寐寤言,永矢弗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少年踏歌而去,模糊的天光中,只见一抹青影如出岫之云,飘忽跃过城墙,瞬间不见。
    待到沈釉儿想去追时,已然来不及了。逍遥派轻功天下无双,她只是愣了一下,青鸾已消失无踪。
    “别丢下我一个人,别丢下我啊……”少女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泪流满面。
    ——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之间相隔着的近百年的时光空白。
    玲珑雪宫的雪鬼宫主不老不死,年过百岁却保持着少女的容貌,而逍遥派的青鸾公子方才弱冠之年。
    没有人会想娶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
    “郁青渊……”神殿中的少女伸出手指,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写着青鸾的本名。写着写着,她突然绽放出一个如花的笑寐。
    神殿外,是为人所不知的繁华世界——
    玄色大理石铺底的宫殿,错落地撒在雪域高原。整个宫殿群被描上了鸢尾花图腾,暗红的染料勾勒出的工笔图腾灵活明动,反复在不经意间,花朵就徐徐绽放。在各色宫殿的中央都有一方蓝色的池水,里面种满了殷红的睡莲,挤挤挨挨。
    无法令人想象,在或这寒冷至及的地方,花儿还能开的这般妖娆。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而这人间仙境,便坐落在一行巨大的山脉上。山脉犹如一把利剑直直刺入天空。整个山脉被大雪所掩埋。在外人的眼中,这座高不可攀的山脉尽头,是神明的住所,生命的禁区。
    这里便叫做,昆仑。
    三敦煌劫难
    敦煌城主的寝宫内,白衣男子看着数千名弓弩手,脸色阴沉地可怕。纵使他再厉害,要硬闯箭阵也十分困难。
    “师兄师姐们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就是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以硬碰硬啊。”郁青渊袖子一扬,刹时间,从屋顶上垂下几十条绳索,接着哗啦啦的一阵摩擦声,几十名黑衣杀手握着短刃从上顶滑下来,然后拽着绳索静止在半空中,对中间三人形成包围形势。
    红鸢环顾四周,她皱起眉,自言自语道,“奇怪,刚才我们进来时只有几个守卫,怎么一下子就多了这么多人?”说着她抬头望向殿外漆黑的夜色,恍然大悟。既而她笑了起来,“渊儿,你真是聪明。”她生性单纯善良,又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因此心底所想的念头对外人也毫无保留。
    “师姐过奖。”郁青渊也笑了。逍遥门人精通乐理,除了资质过人外,还因耳力极好。若是在宫殿外埋伏守兵一定会被这三人发现,所以郁青渊干脆不埋伏,夜夜如此。逍遥门人在城墙守卫中来去如若无人,他们轻易跃进寝宫,竟放松了警惕。
    ——方才宫殿外的点点灯火不见了,只留下挂灯笼的素白丝绸带,数千名弓弩手之前都守在寝宫外部。一旦发现有敌人,他们便用长钩将灯笼挑开,然后顺着素白丝绸滑进殿内。他们身上不带重兵器,又脚不触地,自然无声,再加上敦煌风大,因此白绸抖动的声音任耳力再强也听不见。
    “大师兄,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青衣少年正色道,“我知道大师兄不会不顾这些死士性命的。我只请求你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处理敦煌诸事。如今匈奴南进,已经到西长城下了,我必须击退匈奴铁骑。三个月后我保住了敦煌,自当自刎谢罪。要不然,大家只好鱼死网破了。”
    一阵寂静后,白鹫望了望身边的两个人,随后点头道,“那好吧,暂且留你三个月的性命。”说着他手一抬,那盏白灯笼又幽幽地升起来,领着三人飘然而去。
    郁青渊看着三人远去,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喝退弓弩手,独自站在宫殿阶梯上,如水的衣衫在夜风中轻轻飘扬。
    就这时,柳风、沙忌两位副将匆匆赶进来。他们已经知道了今晚刺客进入寝宫一事,虽然奇怪郁青渊放了刺客,但身为军人,他们更知道束缚自己的好奇心。
    “什么事?”郁青渊静静看着他们,询问,心中却早就猜出了大概。
    两位副将齐齐行了个军礼。沙忌性格莽撞直锐,一进来就愤愤地抱怨,“少主,我们被骗了!那皇帝派的十五万兵员全都停在了嘉峪关中,宁死也不肯再前进一步!看样子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援兵敦煌,而是准备隔岸观火!”
    自从敦煌探子知道匈奴准备挥兵南下后,敦煌便请求冲帝援兵。而冲帝也确实派兵赶了过来,只是这一次,冲帝援兵的却是敦煌后方的嘉峪关。沙忌带着几十单骑前去嘉峪关时,竟被嘉峪关的守兵给挡在外面。沙忌知道此事不妙,又匆匆赶回来报告。
    “知道了,柳副将,你有什么要报的?”郁青渊语气淡然,看不出他有一丝慌乱。
    “匈奴的四十万铁骑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会过来了。我们的使者到西域诸小国打探了一番,发现各国的态度不明,想来是准备做墙头草了。我们十万守兵对付四十万铁骑已然吃力,要是后方的小国临阵倒戈,敦煌腹背受敌,情况大坏啊。”柳风叹了口气,如他这般冷静的将领,碰上这等棘手的危难,也十分苦恼。
    郁青渊沉吟许久,然后摆摆手,道,“这些事情我会处理的,你们都下去吧。”
    “得令。”柳风、沙忌齐齐退下。这里毕竟是城主的寝宫,他们不能待得太久。
    郁青渊又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中,他依旧站在台阶上,上方的白灯笼早就摘下。黑暗中,陡然间只听“哇”的一声,一股腥甜的味道弥漫开来。
    ——为了敦煌,他在这三年中早已心力交瘁。
    如今大昔王朝忌讳敦煌的势盛,有心不出兵,是以存心要给敦煌点颜色看看。这种做法貌似可以挽回朝廷颜面,实际蠢不可及。敦煌乃丝路重城,若被匈奴夺去,大昔王朝不仅失去了丝路的掌控权,还少了一个保护西方边防的屏障!那些娇娇弱弱的中原兵,没有了敦煌守兵的辅佐,哪里可以打胜匈奴铁骑?敦煌一旦失去,就再也夺不回来了!而另一方面,匈奴蛮夷,所经之处寸草不生,哀骨遍地,若敦煌被破,城中百姓定是没有活路。
    祠堂不大,相比较于城主宫殿要朴素的多。长明灯下,郁家的几十面灵位在光影中时隐时灭,从最早的宗祖郁濂为大昔王朝打江山起,郁家数代个个枭雄,就连他的兄长郁青琅,当年也能领着区区五万精兵,在匈奴内乱时,深入漠北,打得匈奴落花流水。
    而今兄长苦心经营的敦煌城交到自己手中时,已经是危机四起。
    青衣少年笔挺地站在灵位前,眸子扫过上面一个个代表着传奇的名字,突然,他开口说道,“郁青琅,你是个真真正正的蠢材,你自己早死不算,还要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他面对着其中一面灵位数落,“你自己要清闲,还要我保护好这座孤城,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现在我只有兵行险招,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到这位比自己长十六岁的兄长,郁青渊心中百味陈杂。
    杜云隐赌的如鱼得水,竟然忘了要去救老四,等他想起来时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于是他快驴加鞭往塞上赶,还叫白鹫先去敦煌城探探消息。
    可是还没到嘉峪关,他的黑驴子就不肯走了。
    “罢了罢了,”杜云隐看着没有丝毫反应的驴子,叹了一口气。他摸了摸驴子的长耳朵,道,“老伙计,你就先待在胡杨林里吧,我去见见那四个猴儿再回来找你。”说完,他破袖子一扬,原地已经了无人影。
    对于这大逆不道的话,郁青渊只是微微一笑,他道,“我死守敦煌,并不是为了冲帝的江山,而是了这江山之中的百姓。战乱凄苦,苍生无辜。”
    当年他和母亲一同被兄长郁青琅放逐昆仑山以西。那里是无尽的戈壁,没有草场,没有水源。走投无路的母亲将所有的食物都给了他吃,自己却被活活饿死。三岁的他被师傅杜云隐所救,成为了逍遥派的弟子。师傅曾告诉他,郁青琅虽然放逐兄弟,但他却是塞内外千万百姓的守护神。没有他,汉人乃至各种夷人早被匈奴所灭。所以纵使郁青琅有千般不是,他也对得起这敦煌城主的位置。
    郁青琅能保护他的子民,他也能。所以他不能不顾天下苍生的安危,将匈奴的利剑引向中原。
    “就算没有匈奴的骚扰,冲帝也早晚会找借口灭我郁家,我并未放在心上。玲珑雪宫与敦煌结盟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吧,我会派使者尽快送信过去……我只希望,她不要将对我的怨气撒在敦煌城上。”郁青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炉,他垂下眼帘,最后一句话似乎是自言自语。
    “谁?”柳风不解地问。
    “一位故人。”
    敦煌的使者很快便将书信送上了昆仑山,却不是郁青渊所料的那样——书信并没有交到沈釉儿手中,而是在教中长老添音的手里。
    “你们怎么看?”妖娆美丽的女子倚在软靠中,她那戴着水晶甲套的手将一封轻飘飘的契约书丢在小几上。她微笑地看着座下十八分部的领主们,询问意见。
    空旷寒冷的议事大殿里,按照等级尊卑的顺序坐着十八位白色法衣的女子,都是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妙龄少女,每人皆为垂及腰间的长发,发上缠着玛瑙和珍珠结成的璎珞发饰。只是有的栗发棕眸,有的乌发黑瞳,法衣上的花纹也各不相同,想来她们之中夷人汉人皆有。
    “能让教义传到中原去不是好事么?难得敦煌提出这个条件。”大宛分部的领主首先回答。
    “匈奴向来不信玲珑教义,北方各个匈奴部落都信奉仞俐天的日尊,对我神教的雪神嗤之以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也无妨。”又是一位领主回答。
    “对啊,我西长城这边可是受够那些蛮子的鸟气了。”
    “月氏被匈奴从河西走廊一路赶到昆仑山下,月氏君主敢怒不敢言。我虽然不能叫他发兵抗击,但让月氏按兵不动,保证敦煌的后方安全倒也行。”大月氏分部的领主说道。她就被大月氏奉为圣女,君主对她是言听计从。
    “昆仑山以西这边的大食正在战乱,没有时间管匈奴和汉人的事情了。”
    “那倒是,这边已经够乱了。”同是昆仑山以西的一名领主附和。阿拉伯人正和海洋对岸的欧洲人打战,这战一打就是数十年,分管这边的领主们为了平息战事忙得焦头烂额。
    添音冷笑一声,眼光看向座下诸人,“你们也都活了三四十年了,怎么这么不顾大局?现在我神教的十八领主全都是西域各国的圣女或国师,要我们稳定丝绸之路上的小国是没有问题,要是我们接受了这些条件,敦煌后方安全,确实可全心力敌。但是匈奴军队中也有许多强征过去的我教信徒,我们让他们放弃攻打敦煌,这样匈奴必定军心大乱,军心大乱能造成大败——难道你们要我教眼睁睁地看着敦煌军杀光匈奴中的我教信徒么?况且,就算敦煌让我教教义进入中原又能怎样?中原冲帝那老糊涂信奉佛教,建造的佛塔寺庙比百姓的房屋还要多,就连中原的边远地区,诸如川贵滇南,闽浙两广都各自信奉映花宫的神谕和荒域教的海皇……中原,没有我教丝毫的立锥之地。所以说这次结盟,是吃力不讨好的买卖啊。”
    座下十八位领主听后都不敢再说话,方才同意结盟的几位领主相视一望,眼中神色阴沉。
    如今玲珑雪宫的大权都掌握在音长老手里,身为宫主的沈釉儿却被囚禁在西殿之中,宫中其他九位长老早就淡然世外,终日守在神殿中,几乎不管教中事务。十八领主虽然权力甚高,但也高不过教中的十长老,只能无奈听令。
    添音仅仅以一番言语就决定了这样的大事。她口中句句都为玲珑雪宫着想,十八领主也无法反驳。
    会议结束后,各个领主纷纷下山,准备回到分部去。一时间,昆仑绝顶上掠过数道白虹,那是跟随众领主的侍队。但其中,有几顶琉璃软轿是空的。
    玲珑雪宫的西殿中,白衣少女跪在神像前,她伸手拨了拨手炉中的灰,那亮起的火星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陡然发问,“你们一起过来见我,不怕音长老发现么?”
    话音一落,白衣少女的身后闪过数道白光,五个妙龄女子出现在空旷的神殿中。
    “见过宫主。”她们齐齐拉起裙裾,压身行礼。
    “都到了这时候还行礼。罢了,你们长话短说。”
    处于乌孙分部的领主月影上前一步,低声道,“音长老不肯相助敦煌,属下几个再反对也没用。”
    “是么?”沈釉儿听到这里后叹了一口气,“……她终于开始动手了。”过不了多久,她的身体便会像个筛子一样,血流殆尽而死!
    就在这时,支撑不住的沈釉儿突然神形一散,吐了一大口血来,就连玉剑也在她力竭之时稍稍偏斜了几分——就是这个失误,让沈釉儿的胸口一凉——那把绿光幽幽的清绝剑当胸而过!
    那一瞬间,敦煌城头上的众人,连同离沈釉儿不远的十八领主都因吃惊而瞪大了双眼。
    “……终究,还是两败俱伤么?”常朔注视少女脏兮兮的脸,温和道,却是脸色惨白。
    “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你输了。”沈釉儿回答,她将左手从常朔的胸腔中血淋淋地抽出来,“你该知道,兵不厌诈。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长进呢?”说着,她握住清绝剑剑锋,将它拉出自己的胸口——那剑偏开心脏一点点,使她得以保住性命。
    这就是她与常朔的区别,纵使她身付负重伤,也可以凭自己多年的应敌经验杀了他!
    方才她呕血实为假象,玉剑偏开也是假象,她只为了让常朔降低警惕。她以身为饵,自愿让常朔刺了一剑,而换取他近身的机会。也就是在常朔认为已胜了她的时候,她曲起左手,直取常朔的胸口。
    ——他忘了,玲珑雪宫的宫主并不擅长用剑,她的利器,是尖利的五指。
    而在这两败俱伤的情况中,沈釉儿虽然身受重伤,却能避开要害,而常朔,却内脏具损。
    昔日温文尔雅的仞俐天教王像个脱了线的木偶,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之后倒在了纷飞的沙土中。血从他的胸腔中涌出来,晕染了一大片黄沙。沈釉儿望着常朔直挺挺的尸体,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都死吧,都去死吧!!”她满口鲜血,浑身亦是猩红遍布,她像是厉鬼,疯了一般在战场上喊叫,笑着笑着,却有泪水从她眼中撒下,直到她眼中妖红褪去,颓唐地坐在沙地上。
    油尽灯枯的她即使活了下来,也将武功尽失,多年的修为毁于一旦,从此,她开始老去。
    郁青渊,你不是担心当多年以后他老去了,而我容颜依旧,那时的你会配不上我么?现在好了,我也开始老了,五十年后,我也将白发苍苍,面脸皱纹……我会变丑,变得一无是处……那么这样的釉儿是否能让你不再担心,两人不相配呢?
    可是,你怎么就能离开我呢?在你二十岁,最俊秀的时候离开了我……从此以后,你不会老去了,而我,则走向衰老、死亡……
    委顿下去的少女目光迷茫,她看着敦煌高广而干净的天,神情枯槁。
    ——那样独自一人老去,定是会寂寞吧?
    就在这时,遥遥的东方,传来了万马踏地的声音,大地微微颤动着,风沙滚滚而起,夹着舞动的旌旗,向敦煌奔来。
    “来了么?只是,晚了一步啊……”杜云隐望着匆匆赶来的援兵,疲惫地自言自语。他看见旌旗上绣着一个“柴”字,那是镇守北方的柴将军的定远部队,一共二十万人,个个精锐。当初杜云隐在秦淮河边赢遍了各大商贾。他知道冲帝不愿出兵相助敦煌,因此他干脆用赌来的大把银子打通了朝廷上下关节,买通冲帝身边的太监伪造了一分圣旨,再盖上真正的玉玺。圣旨的内容便是要镇守北方边境的定远军出兵保卫敦煌。冲帝荒淫糊涂,即使伪造圣旨只要做得隐秘,他也不会知晓。只是杜云隐千算万算,却独独忘算圣旨送到的日期有所延误。
    即使敦煌这一战胜了,那也只是是惨胜。柴将军所带领的定远军与匈奴交手已是轻车熟路,加上又以骑兵见长,比起嘉峪关的守军不知精锐了多少。匈奴失去了主将和幕僚,已是群龙无首,在二十万大军突如其来的进攻中犹如一盘散沙,刹时便被冲乱,本是强兵壮马的匈奴逃的逃,散的散。在这场胜负已定的撕杀中,匈奴的大旗刀刃丢了一地。风沙中弥漫着骏马的撕叫声和士兵的砍杀声。
    孤城落日,狼烟滚滚。
    拼死守城守了整整一天的敦煌看见援军到来,无不欢呼雀跃。柳风指挥人马开城门,与柴将军的队伍汇合。
    “该我们下去了。”杜云隐吩咐三个徒儿,白鹫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而后一起掠下城头,找到了那乱军中,血肉模糊的郁青渊。
    ——因为慑于沈釉儿的威胁,匈奴竟真的没敢再动那具尸体。
    乌鹭心急,本想抱起郁青渊,却听见“喀啦喀啦”的骨头碎响从尸体内部传来。
    红鸢“哇”的一声哭出来,“别这样碰他!他的骨头全碎了!全碎了!”
    “少废话。”杜云隐扶着郁青渊坐起来,只感觉手下的躯体软趴趴的,像没有骨头。杜云隐一提真气,然后伸手打在他后背上,将真气毫无保留地输进去,但那些浑厚的内力犹如石沉大海。“老大老二,你们一起上,要是敢有所保留就给我滚出逍遥派!”
    “是。”白鹫和乌鹭坐在郁青渊的左右侧,将真气从他两肩输进去。哭泣不止的红鸢从衣袖里掏出大堆药瓶子,她将各种药丸喂到郁青渊嘴里,然后伸掌从他的食道一路滑下,帮他化去这些药。她一生精通药理,有几颗丹药还是她穷尽一生所炼。她喂完药后便把着郁青渊的脉息,但是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们实质是在救一个死人……
    “不许哭!”杜云隐呵斥红鸢,“老四有逍遥派的真气护体,即使没了呼吸只要救法得当依然可以活过来!就算他整个人被剁成一块一块的也能活过来!他还没死你哭什么?!”
    红鸢强忍住泪水。她看不清郁青渊的脸,他整个人都被砍烂了,纵使红鸢有换心开颅之术,她也没办法把一个碎掉的人救活啊!
    三股深厚的真气打入郁青渊体内,许久后竟没有任何反应。
    红鸢细长的手指架在郁青渊的手脉上,寻找着一丝生机。她闭着眼睛,仿佛看到他破损的内脏和尽断的经脉,只要他的手脉跳动一下,她就能帮他接骨续脉!
    突然,红鸢的眉眼一跳。郁家终于又以死守捍卫了大昔王朝的疆土,阻止了匈奴东进的脚步。
    但,这一切,在沈釉儿的眼中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试着动了动,却无能为力——她的郁青渊,一定会有守兵们将他风光安葬吧?自己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没有了……
    陡然间,她耳边隐隐传来一个喜极而泣的声音,“师傅!他的脉搏跳了!渊儿他活了,他的手脉跳了,他能活,他能活!!”
    ……他还活着么?
    他还活着。
    沈釉儿想笑,却连笑得力气都没有了。许久,她喃喃吐出两个字,“走……吧……”
    “好。宫主,我们回昆仑山。”月影将她扶起来,低声令命。
    莽莽黄沙上,白衣飘飘的女子飞身轻轻离开,像是传说中,沙漠隐泉边的飞天女仙一样,来若无影去无踪。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们便消失在视线里。
    那个美丽的夷族少女,亦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死了。
    她是流浪在西域中一缕清风,终究不能一辈子陪伴郁青渊于敦煌城池中。她与他相遇不过六年的时间。往后的六十年里,他能再去爱上另一个女子,成家,生子,最终将她遗忘掉。
    如她所说,孤城千山,终究不会有相遇的一天。只因为,他们的生命轨迹是如此不同,在错误的相遇后,命运最终将他们又分开。
    但她又是如此庆幸,曾经遇见过他。
    让她在以后的生命中,有了可以牵挂的人。敦煌一战,匈奴大败。敦煌城主郁青渊名震西域,绝不逊色当年的光淳城主和青琅城主。匈奴因为战败而元气大伤,单于派使者与大昔王朝签定契约,双方停战五十年。
    根据《昔史·郁青渊列传》中记载,郁青渊在抗击匈奴时身中几十刀,幸得神人相救,保住一命。他在敦煌城主的寝宫中如同活死人一般沉睡了整整两年,期间的事务都由副将柳风打理。两年后郁青渊突然醒来,伤愈后的郁青渊开始在匈奴掠夺后的土地上重建城市。他开井挖渠,轻减赋税,加固西长城,紧密了敦煌与各个西域小国的联系。在他执政三年中,西域百姓一时兴旺。只可惜在他二十五岁那年,他因外出巡视民情而偶感风寒,数天后病情加重而死。他死时,敦煌上下皆哀。郁青渊在短短的执政期间,没有娶妻,亦没有任何子嗣,因此在临终前,他上书朝廷,推荐柳风为下一任敦煌城主,朝廷准了他的要求。风光了几百年的郁家一脉也就此消失断绝。
    而历史中不曾记载的是,当年敦煌一战后,也是身受重伤玲珑雪宫宫主在十八领主共同舍弃一半修为的代价下,保住了她的性命,自此之后,这个强悍的宫主身体便衰弱下去,当她听闻郁青渊死亡时,沉寂了许久,便只身步入西神殿中去。她在神像面前枯坐十天后,便安静坐化。
    从此,两位天人般的人物,在风云变幻中默默离世,留下后人道不尽猜不透的无双传奇。尾声·相随
    就在敦煌以宏大的奠礼埋葬郁青渊城主时,漫漫丝绸之路上,一个旅人牵着一峰骆驼,离开了哀声震天的敦煌城,缓缓走上官道,向西域的方向走去。
    红日模糊了天光,黄沙万里,烈风幽回,然而就算那狂风再肆虐,也逼近不了旅人的身侧半分——他是个修为极高的男子,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青衫,高大而挺拔。只可惜,在他脸上纵横交错着几道淡淡的疤痕,若是没有那些伤疤,他定是漂亮俊秀的男人。
    青衫男子右手牵着骆驼,骆驼上只挂了一个空瘪的褡裢带,而在他左肩以下,竟只留有一管空荡荡的长袖。但纵使容颜尽毁,左臂失去,他身上依旧带着一份脱沉温文的气质,让人感觉莫名的熟稔尔雅。
    他不像是商人,那闲适的模样,倒像是个世外隐士。
    官道忽而一折,露出了大漠里那些连绵不绝的沙丘,在一座沙丘下,闪耀着一抹白色。
    ——一个披着白色风帽的夷人少女站在官道边,她金色的长发海藻般飞扬在虚空中,红日照耀着她深邃的五官,美丽中透出七分成熟女子的妖娆。
    青衫男子远远看见了她,他扬起温暖的笑,朝她招了招手。
    白衣少女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她提起裙裾,一路小跑地迎向那男子。青衫男子伸手抚了抚她金发,温柔地道,“你长大了。”
    白衣少女抓住他空荡荡的袖子,又望了望他因伤疤而略显狰狞的脸,那一瞬间,少女冰蓝的眸子里闪过心痛的神色,但随即,她又释然而笑,她回答,“那是自然,因为这辈子,我要和你一起老死。”
    话音未落,青衫男子就一手拥她入怀,那半个拥抱让少女的脸埋入他的胸膛里。少女先是一愣,尔后她眼中带笑,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颈。
    抛去了华贵无上的权利地位,他们不再是众人眼中的仰望,也不再是江湖门派中传奇,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将是塞外最平凡的夫妻。执手一生,放羊牧马。
    许久后,青衫男子才放开她,为她戴上风帽,然后把她抱骑上骆驼,“坐好。我们要起程了。”说着他牵起骆驼,带着妻子向更远的西方走去……
    ——此去天南地北,只为与君相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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