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动物园。
“考拉!考拉抱着桉树!”
好可爱的样子!
慢,那是……
桉树抱着考拉。
怎么回事?
人们都说小孩的眼睛干净,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桉树抱着考拉吗?看上去像是考拉抱着桉树,但是其实是桉树伸出枝杈环绕住考拉。
但是似乎不止是我,旁边的许多人都看见了。不过是他们不说而已。
我看到,这一瞬很多人在使劲地揉眼睛,然后确信自己看错了。?“考拉!看呐,懒懒的迟钝的考拉,温顺的考拉!”
“考拉抱着桉树呢!”
可我知道,没有看错。我没看错,他们也都没看错。
在他们伸出手揉眼睛的那一刹那,树放开了拥抱住考拉的枝杈。所谓懒懒的考拉、迟钝的考拉、温顺的考拉,竟那么快地稳稳地抱在了桉树上。
“被树拥抱一下,应该是很温暖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会想到这个。看四周没人,找棵树去抱抱——“树皮很粗糙很硌人,不舒服。”我放开了手。
可是……01.
我是奈落。一个很平常的女孩子。平常就是,我有一个脑袋俩眼睛一鼻子一张嘴,正常女孩有的我全有。
我有想象力和所谓的诚实。具体表现在,我相信所有我看到的,包括我认为我看到的,虽然那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然后我会很诚实地告诉别人,我看到了什么什么。
虽然接下来我可能会得到的是一顿打。
那会发生在我告诉妈妈,“天上飞着一棵树”之后。
天上飞着一棵树,不高也不粗,可能是丁香树之类的。看不清楚,它飞得太高了点。我想我是真的看见了一棵会飞的树。而且我看见它的动作,在天空中飞的时候,很像是游泳中的“狗刨”式。看起来很优雅的一棵树,却选择了一种这么不优雅的动作。
“树,你好!”我冲着树打招呼。
然后它就很快消失了。
看起来,它不想让别人知道它会飞。
妈妈站在我的身后,也在盯着天空看。我对妈妈说:“天上飞着一棵树!妈妈也一定看到了吧?好漂亮好漂亮的树呢。”
“天上飞着一棵树?”
“是呀,一棵树。”
“你又发癔症了吧?小孩不能说谎。”
“没有说谎啊,奈落没有说谎。天上就是飞着一棵树……”
啪!
妈妈的鸡毛掸子果然就落了下来。
但是我知道,妈妈也看到了那棵飞着的树。
因为妈妈的眼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到底是一棵什么树呢?
然后我看见,地上有一片叶子。
是丁香树的叶子。学校里学过。
我们家可没有丁香树。整个院子里都没有种丁香树。甚至丁香科的任何树都没有种。
刚才那棵树飞过这片天空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原来那真的是一棵丁香树。
后来我经常看见树在天空中飞。
有一次是柳树,还有一次是松树,也有的时候灌木或者黄杨也会飞起来。
每次我都向它们打招呼。
“树,你好!”
打过招呼了,它们就一头钻进了云层中。
我就经常在想,为什么我们家的树不飞起来一次。
于是,那一排小叶黄杨果然飞起来了。在旁边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
先是猛烈地摇晃着,挣脱了泥土的束缚之后,它们飞了起来。呼啦啦地,卷起了土,呛得我直咳嗽。
“咳咳,咳咳……”
连声地咳嗽引来了保姆,她端着感冒冲剂奔了过来。我真的有些担心那些树,被保姆发现它们飞了起来怎么办?
可是就在保姆出现的那一刹那,树就回来了。
它们剧烈地摇动着,仿佛刚刚做完晨练长跑的孩子。
我以为那又是我在“发癔症”,可是不是。
我的确看到了,门外的马路上,躺着一条断掉的枝杈。小叶黄杨的枝杈。
那条枝杈被我捡了回来,刚好,接在那一排小叶黄杨的其中一棵的断口上。
严丝合缝。02.
的确,我似乎除了是个平常的女孩,有些时候还是个怪人。
总是能看到怪事的人。简称怪人。
比如飞起来的树。
再比如在河边洗头发的垂柳。
垂柳的长发浸到了河水里面。那不过是柳条太长。
树干晃了晃。那不过是风在吹。
可是柳条浸到了河水里,越浸越深,树干也越来越弯,最后树干晃了晃,把柳条从水里拔了出来,那不过是……
我看见的情景,大致如此。
似乎是有些灵异,是吧?
可是我觉得,那很正常。
树都已经在天地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站了不少年了。别说洗洗头,事实上,打两个滚、赛几趟跑也是正常的了。
这仅仅是我的想法而已。别忘了,我是一个空间潜能很突出的人。
换句话说,拥有超强的想象力。
所以我可以这样想,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这样想通这些事。
那天我看见垂柳把它的柳条,或者说头发放进河水里洗。
接下来也许我还会看见杨树很用力很使劲地弯着腰,想办法洗洗脸。
虽然说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因为杨树的脸……谁能告诉我,杨树的脸在哪里?
我不想再做这种怪人了。
可是我不可能拿着刀、抵着柳树的脖子(它也得有脖子才行)说:“请不要在我面前洗头,我会被吓倒,谢谢合作,请多多关照”云云。
只有躲着走了。
想办到这一点,很难。
我在学校里做的座位在窗口,外面就是两棵树。
而且是银杏树。
银杏树,又称公孙树、白果树,著名的活化石……介绍这么多是没什么用的。
最重要的一条,银杏树是分雌雄的。
而窗外的那两条银杏树,刚好一雄一雌。
那天上课的时候,数学老师讲的实在是太枯燥乏味。
逻辑推理都能讲成大悲咒,实在是佩服。
百无聊赖间,我把头转向窗外。
刚好看见那两棵银杏树牵手。真是好运气。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可能会吓人一大跳。
两棵银杏树缓缓地分别伸出一根枝杈,伸得越来越长,最后终于触碰到一起。然后,它们紧紧地缠绕到一起。缠在一起的部分,很艺术地打成了一个结。
一个形状接近“***”标志的结。
当然,我知道,它们不是故意的。
恋爱中的树与恋爱中的人其实是很相像的。
那两棵树的手,就是枝杈,缠绕到一起了之后,那棵雄树愈发地挺拔,而那棵雌树却是稍稍地弯了些,像是有点害羞。
“奈落?”老师见我看的出神,叫了我一声。
“奈落!”
“是!”思绪终于从窗外回到了课堂上。
“回答第七题。”
再向窗外看去的时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两棵树就像平常那样,直挺挺地站着。没有缠绕的枝杈。什么多余的也没有。
“回答第七题!”
“是!”
我记得,在那之前,雌树从没有结过果。
真是奇怪得很。
第二年,银杏树上结的满满的,都是白果。03.
虽然说,这样的发现是很有趣的,但是其实也很折磨人。我不想再陷在这种折磨中。
你可能要说,为什么你从没看到过?
很好很好,没看到过其实更好。
如果你发现,在你与别人说悄悄话的时候,一棵松树所有的枝杈突然之间都伸向你这边,树上所有的树疮和疖子都一下子变得更大,企图窃取你的秘密,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没看到过更好。
如果你发现,在你把绳子挂在树上荡秋千的时候,绳子很不配合地不动,而不动的原因是那棵树正在和你较着劲,把绳子往相反的方向摇,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没看到过更好。
如果你发现,一棵树在你的窗边长了很久之后,突然一下子所有叶子都掉光了,而你左思右想想不出个生物学或物理学或化学甚至天文学上的合理解释,其实只是因为昨天你说“绿色实在是很难看”,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没看到过更好
如果你发现,当你想摘一片新叶回去作书签时,一片被你当书签很久的枯叶忽然泛绿了,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没看到过更好。
不过,树们不在你的面前显露出它们最真实的一面,也是有原因的。
有句话一定听说过。
和你不熟。
对于树们来说,大致也是这样。
和你不熟,所以不去招惹你。
请你,也别来招惹我们。
其实我和它们也不很熟。
我也并不是有什么特殊能力的人。
不过是从小玩的就是爬树荡秋千。玩得久了,发现有时这些树会和我捣捣乱。
一直忍受着这些捣乱行为的我,在看到银杏树牵手之后,终于决定要想办法去把这些困扰我的问题解决一下。
问题有很多,要一个一个解决。比如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解决。
我找到那两棵银杏树,打算从它们开始。
左一圈右一圈地转下来,还是找不到和它们交流的方法。
只有赌一把了。
“银杏树,你们……”那两棵银杏树的枝杈,都一下子伸向了我这边。“你们可不可以以后不要再吓我啊?”
树叶沙沙地响着。
一个女孩走过来,就从树后的阴影中:“它们说,没有故意吓你。”
“?!”比起牵手的银杏树来说,一个这样的能听懂树的语言的女孩才更是把我吓了一条。
“怎么没有吓我?”
“树从不说谎。”
“可是我真的被吓到了。”我不依不饶地说。
“它们说不是故意吓你,没有说你没被吓到。”
我们就这样一直执着于到底我有没有被银杏树吓到的问题上。
“我可以对那些树说,以后不要在人前太……呃,张扬。”那个女孩说。
“刚才我说的话,它们不是也听懂了吗?”
“那是因为我在替你翻译。”
她问我:“想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
-----------------------------------------------------------------------
07.
树轻轻松开我,干硬的树枝忽然变得那么温柔。
嗯,是温柔。
而我也早已泣不成声,跪在树下。
褐色的泥土上被泪水冲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洞。
然而当时情绪极度失控的我忽略了一个大问题:那里……
那里可是动物园啊!
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时间,我……还有那棵树……
天啊!
果然,第二天报纸的头条就是我的照片,是一个摄影爱好者无意间拍下的作品。
“目前还未和当事人取得联系……据当时目击者回忆……当事人被树抱起之后近乎窒息,一脸惊恐表情……当桉树终于放下当事人的时候,她连连大声呼救,喊着类似于“血滴”或者“洗洗泥”的话,专家怀疑当事人受到了惊吓,或者是树对其神志加以影响……专家认为,只有少量植物有动作能力,但是现在看来,以前的研究……我们是否应该采取相应措施……”
我冲出家门,外面的街道上车辆头尾相接地黏滞着,好像过分毒辣的太阳把轮胎烤化了粘结在路面上。南向北方向很少遇见的堵车。北向南方向却完全没有任何堵车的迹象。
那些车,都是去向哪里。我,应该往哪里前进。风,在往哪里吹。
完全完全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我拔腿就跑。平时连八百米都跑不下来的我却好像腿上长了翅膀。已经完全不受思想的控制,只是两条腿接连交替地运动着,载着身体往那个来不及思考在哪里的目的地移动。于是,当我站在那一片阴影中的时候,我才终于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
这里,是……
动物园。
也不用再多说什么,直接就往考拉馆走。
那棵树。那棵树。那棵与其他的树木完全不一样的树。那棵树枝干硬动作却灵活柔软的树。那棵叶子被风吹过时沙沙响起好像安眠曲的树。那棵散落下来一地温暖光影的树。那棵树。
那棵,给回我记忆的树。
果然。
果然它已经被挖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在生科研究所了吧。
什么“当事人被树抱起后几近窒息”。什么“一脸惊恐表情”。什么“当事人连连大声呼救”。
那天。
那天。我说的不是“血滴”也不是“洗洗泥”。真亏得那些专家还能对这种事件进行如此恶搞无厘头的评价。
那天。我唯一还能说得出的话,是。
“谢谢你。”
我跪在那个树坑那里,对着那棵树留下的空缺、那些没有生命没有思想没有香味没有温度的泥土哭泣,泪水似乎是从血液里分离出来的那样疼痛。泪水顺着树坑滚落下去,沾上一层褐色的尘之后渗进地下,染开一块深色的泪痕。
泪水越流越止不住。
朦胧之间,我听见周围人们的惊呼。好像已经围了很多人。
他们说:“那棵树苗。”
我抬眼一看,原本空的树坑中多了一棵树苗。绿色的。那样子的绿色。不是浓绿不是墨绿不是海洋绿不是浅绿。是光谱中找不到的绿色。那样奇异。
却又那样美丽。
那帮专家挖去这棵树的时候太不小心,留下了一小截树根。现在,这棵树又从这一点点树根中重生了。
周围有没有人。有多少人。谁在那里。不管。还是停不下哭泣。泪水滴进绿色的根部。绿色一点点茁壮起来,开始有了茂密而繁重的拔节。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那棵树又一次,站在我的面前。
我单膝跪起来。然后一寸寸站直。那棵树又一次比我还要高了。
树伸出它最长最细的两条枝干。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轻轻向前进了一步。
好像很多很多年的老朋友那样,我们拥抱在一起。
喜欢夺王半步请大家收藏:()夺王半步完结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