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才再?次开口,但?语气比刚才似乎稍稍放松了些许:“此外,你?踏入江湖之后,若是遇到一位名为‘铜先生’的前辈,须好生以师礼相?待,万分恭敬,绝不可?有丝毫违逆。无论这位铜先生有何吩咐,你?都?必须遵从,听明白了么?”
楚曦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恭敬地应道:“是,弟子谨记。”
邀月点了点头,似乎还?觉得有些不够,又缓缓说道:“这位‘铜先生’,乃是古往今来江湖中?第一位奇人,武功已臻化境,深不可?测。就算是我……比起这位‘铜先生’来,亦要逊色几?分。”
楚曦心中?了然,这“铜先生”,便是邀月为她自己准备的另一个?身份。
否则,以她那般骄傲到极致的性子,又怎会亲口承认世间还?有他人能凌驾于她之上??这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地在暗中?监视、操控一切……而披上?的伪装罢了。
楚曦要做的,只有配合。
他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震惊与敬畏之色,似乎对这位“绝世奇人”感到好奇,却又踌躇着,不敢多问,只能立即躬身,郑重应道:“弟子明白。江湖险恶,弟子若能得如此高人照拂,便是三生有幸。若有机缘得见铜先生,弟子定当恭敬有加,绝不敢有半分违逆。”
“好,去吧。”邀月终于下了逐客令,“即刻准备,今日动身。”
“是,弟子告退。”楚曦深深一礼,与怜星一同转身离去。只是,当他伸手掀起珠帘,等着怜星先走出珠帘时,内室中?又传出了邀月的声音:
“记住,有些不该讲的话,就不要讲。”
没有指名道姓,但?楚曦知道,这是对怜星说的。
邀月从来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人,自己和怜星走得近些,她便自然会生出猜忌与不满。生怕怜星因为一时心软,便泄露了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
他不动声色地随怜星一同走出了这座压抑的殿宇,直至踏出大门,重新沐浴在天光云影之下,才侧首看向身边的怜星。方才,殿内光线幽暗,楚曦还?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此刻,才发现怜星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
是……因为邀月刚才的警告?
楚曦再?次伸出手,将怜星那只完好的右手拢在掌中?,果然触及一片冰凉。
“二师父,怎么了?您……不舒服吗?”楚曦关切地问,哪怕他早已明了缘由。
怜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回握住楚曦的手,拉着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快步远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宫殿。两?人穿过回廊,直到一棵开得正盛的玉兰花树下,怜星才缓缓停下脚步。
楚曦清楚地看见,她那双总是蕴藏着智慧与纯真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挣扎与不安。
“曦儿,你?听我说……其实,我……我真不想你?去的。”
“二师父是担心弟子学艺不精,在外面遇到危险?”楚曦心头微动,放柔了声音。
“外面……确实很危险。”怜星的目光随着树上?飘落的花瓣游移,语气也有些生硬,“恶人谷中?的人,都?狡猾得很。你?的武功不错,但?江湖经验不足,我……我怕你?会吃亏。”
楚曦没有看出她在说谎,但?感觉到她在说谎。
她担心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江湖险恶,更?不是小鱼儿的诡计多端。
她只是不忍心看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去完成那场注定鲜血淋漓的、骨肉相?残的悲剧。
显然,她心底那份被压抑的善良与温情?,正在与对邀月根深蒂固的复杂情?感激烈地搏斗着。
楚曦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点破这显而易见的谎言,只是伸出手,轻轻将怜星拥入怀中?,好像要给?她一个?安慰和依靠,又像是姐弟之间的玩闹。
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窥视之后,才在怜星耳边,用?极其轻柔的声音低低地道:“二师父,相?信我,我会有分寸的。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我定会仔细分辨,绝不会错杀一个?无辜之人。”
他的声音很稳,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怜星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才低声回应道:“总之……你?要先保全自己。真的到了那时候……也只能是你?杀了他,不能……不能是他杀了你?。”
“弟子明白。”楚曦拥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声音轻得像拂过玉兰花瓣的风。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怜星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嗯”了一声,从他怀中?退开半步,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从容:“曦儿,你?快回去准备一下吧。准备好之后……就来我那一趟。我搜集了一些关于江鱼,还?有他身边那些人的情?报,或许对你?有用?。你?……一起带上?。”
“好,弟子记下了。”楚曦知道这已经是她能提供的最大帮助了,脸上?立即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正好,弟子也有些东西?想要交给?二师父。”
第120章 移花劫(三)
楚曦快步回到自己房中, 反手仔细将门带上。确认无人跟来之后,才开始环顾这间他独自住了许久的居室。
窗明几净,陈设清雅, 空气?中还萦绕着淡淡的墨梅冷香。
念及此去江湖,或许再无归来之日, 楚曦手下?动作?便更?细致了几分。外出必备的银钱、各类疗伤解毒的药品、用于易容改装的精巧行头,还有几件看似不起眼、关键时刻却能派上大用场的小玩意儿,都被他分门别类, 一一清点好?,谨慎地收入了随身空间之中。
最后,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那本看了一半、还夹着干枯花瓣的闲书?上,指尖在?那微卷的书?页上轻轻拂过,思忖片刻,还是将之一同妥善收起。
做完这些, 他才郑重地走到靠墙的多宝格前,取下?了放在?顶层的……一个看似并?不十分起眼的紫檀木匣。
匣子上的雕花纹路并?不精致,甚至带着几分粗粝古朴的意味。楚曦指腹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眼中却忍不住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情。再次确认所携之物并?无遗漏后,他便双手捧着木匣, 穿过长廊, 直达怜星的住处。
殿内静悄悄的,却远远不如邀月居所那般清冷肃杀,反而于无声处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几扇雕花木窗半开着,微风拂过, 带起纱帘轻轻摇曳,也送进了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几案上随意放着几卷摊开的书?册,旁边还搁着一盏喝了一半的清茶, 杯沿留着极淡的唇印。
怜星正端坐在?临窗的玉案前,望着窗外一树开得正盛的玉兰出神?,侧影在?透窗而入的天光里,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楚曦没有惊扰她,默默放轻了脚步,在?她对面的蒲团上轻轻坐下?,将那个木匣小心?翼翼地置于玉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响。
微风撩动怜星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也拂过案上摊开的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似乎终于从长久的凝望中抽离,眼睫微颤,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立即落在?了那个突兀出现的紫檀木匣上:“曦儿,这是……”
“只是些小东西。”楚曦的声音温润而平和,“但?……是弟子亲手准备的,送给您。”
怜星的目光在?那匣子上停留片刻,眼底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些。她并?未立即去碰触那匣子,反而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随后,她才抬起右手,缓缓打开了匣盖。
匣内并?无金银珠玉,亦非神?兵利器。
柔软的锦缎上……整齐地躺着好?几个彩塑的面人。
这几个面人,用色鲜亮,姿态各异,或拈花浅笑,或凝神?抚琴,或执剑起舞……尽管衣饰繁杂,五颜六色,但?每一个小人,都能清晰地看出是怜星的模样。甚至眉宇间那抹她特有的、带着淡淡疏离与温柔的神?韵,都被捕捉得纤毫毕现。
更?巧妙的是,所有面人的左手与左足,都借着宽大的衣袖和飘逸的裙摆做了恰到好?处的遮掩与修饰,既保留了那份独特的韵味,又丝毫不见残疾的窘迫,反而因?那份含蓄的遮挡,更?添了一种欲说还休、惹人怜惜的风致。
“太?……太?像了。”怜星的目光久久流连,指尖悬停在?半空,不知该先拾起哪一个,“曦儿,这些……你是何时做的?”
光只是这样看着,她就已然明了,这些面人之中,每一个必然都耗费了难以想象的心?力,绝非一日之功或是随手为之。
楚曦微微垂眸,拿起其中一个面人,在?怜星眼前晃了晃:“上次我们……咳咳,偷偷溜出绣玉谷去看灯会,弟子瞧您挺喜欢这个,回来之后,就试着私下?做了些。手艺粗糙,让二师父见笑了。”
“弟子想着,只盼着……弟子不在?宫里的这些日子,这些小人儿能代替我陪着您,看看书?,赏赏花,权当给您解个闷儿。”他微微弯起唇角,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却又透着远行前的不舍与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