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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皮满座青眼争
    书如是一袭素纱,未施脂粉,鬓边斜插一枝梅骨玉簪,衣袂曳地,如月光洒落,步履端庄。
    眉目如画,却孤寂清冷,如同寒夜的月光,照在身上,便凉透了。
    众人哗然之时,她只是垂首掸了掸衣角,似在整理衣褶,唇边挂着一抹娴静的微笑。
    绍礼呼吸一紧,手指下意识揪住衣角:“是她了……书如是。”
    绍节挠了挠头,嘀咕道:“怎么不似传闻中那般妖娆?”
    绍宰宜却微微眯了眯眼——
    这女子不媚不娇,反倒叫人移不开眼,像一幅只应悬在庙堂的丹青,被人硬生生丢进烟花柳巷中。
    书如是缓步而至,一眼便瞧见绍宰宜坐在宝嘉行席位上,眉头一皱,面露不悦。于席间拱手为礼,语声清冷:“秋风易扰,拙诗难成,倘有唐突,诸君勿怪。”
    她一句“拙诗”,竟使得座中几名自诩风雅的老士人纷纷点头,恨不能即刻将她列入“贤女列传”。
    绍宰宜倚在席间,一杯酒下肚,色迷迷盯着那清清冷冷的才女,唇角微扬。
    书如是正拈笔在书案上写字,灯下纤手如玉,青丝垂落鬓角,肌肤胜雪。
    他不知哪根筋动了,伸手便覆上她执笔的手背,指腹轻轻摩挲着,感受肌肤的细腻柔滑。
    “咱们才女的手,果然比书法还漂亮。”
    笔顿时歪了,墨汁在宣纸上泼了一块。
    书如是没有躲,只是静静地抬起头,眼波冷冽。
    “王爷贵为宗室,却不知男女授受不亲?”
    绍宰宜嘿嘿笑道:“你的手好看,我想摸,何罪之有?”
    书如是看着他年轻俊朗的脸,真挚的眼神,心头不禁一颤,仿佛古井里投了个石头,脸上却更寒:“发乎情,止乎礼,圣人之训,男女之礼,请王爷自重,莫效登徒之无行。”
    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自尊心隐隐作痛。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不是人,只是供人把玩的物什。
    “只因我是妓女,所以他认为可以随意碰触?
    在他眼里,我即便能文能书、即便清誉在外,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时“试手”的玩意儿?”
    心头涌上一阵剧痛,如一记闷雷击在胸口,又冷又重,仿佛将她心中多年来用才名、风骨苦苦堆砌起的防线,一寸寸震裂。
    她竭力不让自己退后一步,哪怕只是一寸。
    不能退,退了,他就真的以为,我心甘情愿被他轻薄。
    鄙夷、不忿的目光,聚焦在绍宰宜身上。
    “在场的诸位名士鸿儒,倒是都知道男女之礼。”绍宰宜长身而起,端起酒杯,环顾四周一圈,随后下巴一抬,将酒一饮而尽,戏谑道:“可是,诸位还能行男女之礼吗?”
    话一说出,在座的老头纷纷面露羞愤,交头接耳。
    原本假装闲适的宝嘉行,此时也耐不住性子,面色通红,浑身发抖,怒斥道:“殿下,老夫仗着年长几岁,应该有说话的资格。”
    绍宰宜瞥他一眼,道:“说。”
    宝嘉行道:“我朝以德行治天下,在座诸位皆是京左仕林翘楚,年高德劭,高风亮节......”
    “打住,别东拉西扯。”绍宰宜道,“我就问你们还能不能行男女之礼,说这一大串,听不懂。”
    宝嘉行额头上青筋暴起,由书童扶着才勉强没倒下去,张口结舌道:“才子佳人......不论年齿......”一时词穷,开始之乎者也起来。
    绍宰宜讥诮地看着他,不作回应。
    书如是被他这一番闹腾,禁不住蛾眉倒竖,发起怒来,斥道:“长幼有序,圣人之道,定名分,随教化。恪亲王背德失礼,纵为王爵,亦必为天下人所......所......”
    她似是不惯说狠话,气得胸膛微微起伏,眼中浮上一层泪光,却死死绷住身形。那双素手依然端在身侧,仿佛即使失礼,也不能乱了分寸。她强自镇定,一字一顿逼出一个“指”来,声音轻得仿佛一枚针落在宣纸上,却寒意逼人。
    那登徒子却猛地凑近,对着她耳边吹气,道:“啧……偏爱装清高?不装的时候,说不定更动人。”
    他的呼吸烫得书如是心头一窒。久违的年轻男子气息,令她不由满脸绯红,心头狂跳。
    身体却做出违心的反应,一边伸手试图把他推开,嘴里怒斥道:“休要污人名节。”
    名节,这是她在风尘之中,唯一维护脆弱自尊的一点东西,好像有了它,自己跟别的妓女就不一样,终有一日能被士大夫、被体面世界真正接纳,拥有一席之地。
    就在这刻,文士们一阵哗然,眼见一堆人冲来,拉住绍宰宜直拽。
    绍节快步过来,按剑怒喝道“大胆,竟敢忤逆王爷!”
    这帮酸臭腐儒疯了吗,宗室也敢冒犯?
    饶是绍礼这老实人,此刻也没法置身事外了。他长身而起,见对方人多势众,远远喊道:“王兄,要不小弟先回去拉一个骑兵营过来。”
    一个老士人一边拉一边道歉:“冒犯了殿下,我等实在无法坐视你唐突佳人,肆意轻薄,为免毁坏皇家声誉。”
    “二弟叁弟,你们看戏就好。”绍宰宜嘻嘻笑着,任他们拽回座位。
    宝嘉行趁乱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书如是的柔荑,满脸认真、言辞恳切地道:“书姑娘风雪为神,断不致为这等俗人玷污清白!在我心里,你纯洁无暇,跟寻常女子毫无二致。俗人只爱你色相,我却看你克己守礼,贤德自持。”浑不顾在场众多士人艳羡的目光。
    书如是又恢复了冰冷的面容,宝嘉行的话语,浑没让她高兴,只隐隐感到安心。
    还好,她还是他们要求、幻想的那样。
    或许她不是妓女,只要够洁身自好、克己守礼,只要她继续恪守圣人之言、装出世家千金的模样,他们就会把她从泥潭中抬出来,娶她为正妻。
    她知道这不过是他们意淫出的“清流偶像”——既能慰他们的风流之兴,又不妨碍他们宣讲礼教的体面。
    可她宁愿信,哪怕只是一刻,也好像真的“脱籍”了,与尘世的其他女子不同了,就能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把她写进族谱里。
    她想起自己的前任丈夫,那个人曾官至宰相,风烛残年之际,买下她做妾,仅仅几年便撒手人寰,夫人便迫不及待地虐待、侮辱她,使她终于不得不逃出来。
    为了报复,她便以“故宰相之妻”为名,再张艳帜。她疯狂地渴求着士人,仿佛一只扑火的飞蛾,进士节仲礼、解元别云鹤,贡生占子毫......一个又一个,青年俊彦,才情横溢,为她吟诗作赋,字字深情,令她沦陷、相恋,日复一日地同居唱和,共赏晨钟暮鼓。
    连大家都说,他和她恋爱了,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她曾经相信,他会娶自己回家,给她一个名字,一个位置,一个不必在风月场上反复挣扎的归宿。
    可最后他们却无一不被妻子揪回了家。
    如今,她又结识了礼部侍郎宝嘉行,二十岁便高中探花,实为状元的旷世奇才。
    相比以前那些年轻知己,例如贡子毫,年方十八便已娶了知县之女,结识书如是时才二十八岁,正处于入仕期望中,前途未稳。如今想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甘愿冒抛家弃业,仕途毁灭之风险?
    宝嘉行虽老朽,但名重权高,世称名士。他的妻子也已年老失宠,根本无法约束他再婚。他本人又自命风雅,若一朝情难自控,或许会因愧疚和道德而“自愿”补偿,给予她名分。
    她志在必得。
    于是有了这场文会。
    可文会的气氛,却已是全然不成了。
    士大夫们心情异常激愤,纷纷作诗痛骂恪亲王,有人甚至扬言要上奏折弹劾他。书如是素手扶额,大口大口地喝着酒,迥异于闺阁女子,俏脸微红,青春活泼的风流情态,更引人侧目。
    唯独恪亲王神态自若地盘膝而坐,自顾自喝着酒,没喝几杯,脸已微红。
    宝嘉行讥讽道:“红腚猴儿不知仪,胡不挂冠埋桑梓。”
    绍宰宜淡淡一笑,出口道:“缱绻良夜妖氛起,满座风流看画皮。”
    此句一出,书如是不由抬眼看了他一眼。
    这浪荡子,倒也非不学无术。书如是嗜才,众所周知。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