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就举行婚礼了？”我不解地问叔儿。
    “刚刚突然来消息，说反对的那群人突然达成共识了，所以大陆那边已经派轮船过来了。明早接我们走，而去大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举办婚礼估计还会因为生活安定而无限延期。所以就想着索性在这儿办了得了。”叔儿说，“且拉格妮也同意了，准备一下，我们的新郎。”
    几年来我一直做好结婚的打算，可当“新郎”二字自叔儿口中脱出时，我还是愣了一下。
    现在的我，终于能够……
    今年我十九岁，即将赴往海的另一边。
    那一边，有我的梦想，还有波米斯。
    这一边的我，事业与家庭也双丰收。
    前程似锦。
    这样的我，决定在夜幕降临前，去海边散散心。
    却不想在那儿碰见了拉格妮。
    ·
    “很巧唉。”我开口道。
    拉格妮脱出靴子，将脚浸在透亮的海水中。
    而她一如既往地捧着书。
    “嗯。”
    我伴她坐下。
    她高挑的身形似乎总有种比我岁数大的错觉，而她仿佛也像高高在上般能够洞察一切。
    这样的她如是问道：
    “对面，对你来说的意义是什么？”拉格妮问道。
    “当然是去见我父母啦。”我说。
    其实心底还有另外一个答案是波米斯。
    拉格妮微笑着，摇了摇头。
    “千百年来，有无数人想去海的对岸，他们苦练游泳技巧，亦或费尽心机去伪装身份。为的只是金钱，权利，乃至更好的生活。等待他们的结局却是被鲨鱼除掉，累死在途中，亦或在船舱中被识别出身份然后被捅死……”
    我心中突然一凉，继而紧握双拳。
    “可是到了现在，我们却能轻易做到以前人能够做到的事，却忘了初衷是什么。”拉格妮说，“你不觉得我们比那些尸骨还要可怜吗？”
    拉格妮起身，径自走远了。
    “对你来说的意义是什么……”我接着思忖着拉格妮留下的问题。
    海岸线绵延着，却又带着些许朦胧。
    海鸥翱翔在这片没有边界的世界。
    迷茫，却又自由着。
    ·
    去教堂前，我把波米斯的信全部装入行李。
    作我与她相见时的信物。
    赶到教堂后，眼前之景令我叹为观止。
    天花板挂满白漆的木雕百合，百叶窗折射着千道烛火。
    “早就准备好啦，就等你跟拉格妮啦。”
    红地毯的尽头，穿着婚纱的她，背影随着摇曳的烛火。
    时而朦胧，却圣洁而美好。
    两侧的客人静候我的到来。
    而我也非常自然地向前走去。
    很奇怪，明明我没结过婚，却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平常的散漫都被好好收着，我挺直腰杆。
    走过红地毯，好似越过山丘。
    我的新娘转过头来。
    她梳着我曾千百次劝她梳的高马尾，化了淡妆的脸上微微地泛起红晕，给过于平素的她添了分姿色。
    此刻，她的眼中只有我。
    只是有一瞬，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
    “思格里夫，你愿意成为拉格妮的合法丈夫，并守护她一生吗？”牧师问道。
    “我愿意。”
    “拉格妮，你愿意成为思格里夫的合法妻子，并陪伴他一生吗？”
    就差一步。
    我希望我刚刚在她眼中看到的犹豫是错觉。
    只要答应了，我们一定能……
    我在心底鼓励她。
    令我欣慰的是，她开口了，口型正中我意。
    教堂中央的吊顶灯轰然跌落。
    紧接着，整个婚礼现场好似降下了黑幕。
    ·
    婚礼被迫暂停。
    吊顶灯是被藏在暗处的人用刀射下。
    所幸的是无人员伤亡。
    教堂所有的门被反锁，我们知道大概是为什么了。
    “他妈的，我就知道大陆那群人没那么好心。”有人踹着门，“早就听有人说了，他们想要的是我们岛地底下的资源，先用花言巧语哄骗我们。其实他们根本没想带我们去大陆那边。”
    周围人十分躁动。
    外面的人也喊话了：
    “里面的人安分点，接你们去当奴隶的轮船明早就到，你们周遭的人已经全都被擒拿，现在就差你们了。”
    里面的人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他们哀嚎着，怒吼着，神情慌张地四处逃窜着。
    我几乎快站不起身。
    这时，拉格妮在背后拉住我的手，把我往角落里拖。
    ·
    “干什么？”我问。
    “对面，对于你的意义是什么？”她又问了相似的问题。
    “你别开玩笑了好吗，现在的我们还谈去海的那一边？！”我说，“我们一个都别想跑，全部会变成没有未来的奴隶！”
    “我会在那边一直等你。”拉格妮说道。
    这句话，自拉格妮口中道出好似铁锤。
    敲碎了我一直生活的，富有诗情画意的朦胧感。
    泪水几乎要决堤。
    我难以置信，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她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
    “你……你是波米斯？”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我问，“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我喜欢你。”拉格妮非常平静地说，好似在道出一个事实，“三年前，你与那个大陆人相遇的晚上，我也在场。她虽非常礼貌地接过你的项链，但从别人口中了解到你是岛上人后，转身就把它丢进了垃圾桶。我非常气愤地帮你从垃圾桶里寻回了它。与此同时，我有个想法。”
    “什么？”
    “我们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了吧。自我做了那件事之后。”拉格妮说，“我就想着能不能通过这件事跟你重新建立起联系。我回家穿上了一身晚礼服，在项链上串上字条。赶回晚宴，你果然喝得大醉，完完全全认不出我。”
    拉格妮拿出项链：“当时我也耍了个小聪明，我特意叮嘱你做项链给我，这样的话，做项链的你一定会被叔儿注意到。你有这方面的天赋，这样的话叔儿一定会说什么也要你去学雕刻。这样的话，留下来的你就能跟我……”
    这些事自她口中道出，一切都有了解释。
    我仍然记得好多年前的那封信，笔锋上隐约有些熟悉感。
    “这样的游戏真的只是我一时兴起，但没想到你竟然当真了。第一封给我的回信竟足足用了五张信纸，问了我有关大陆的一切。如果你没收到回信一定会非常难过吧。只是不曾见过大陆的我该如何给你回信呢？我只好像别人借了一本《大陆史》，边翻边给你回信，弄得眼睛红红的。”拉格妮说，“但我却非常高兴，关于大陆那边的事我越读越感兴趣，而我们，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
    拉格妮一直捧着书，是为了我……
    原来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还是……
    小时候，我曾许多次捧着从家里找到的禁书，满心欢喜地找到拉格妮。
    跟她说大陆那边的河流山川，说那边的广阔天地。
    “小时候，你常跟我说大陆那边的事，而我因此有了个梦想，梦想着能去大陆那边一览山川，然后将所见之景全部描绘下来。”拉格妮说，“那时我们约定好的，只是我中途因为父亲突然离世，母亲腿脚不便，偌大的家张着口等着吃饭……我选择了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自那之后，我感觉你讨厌我了，没有办法，我也讨厌我自己。”
    “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到。”这是信中波米斯最常提到的话。
    信中那超乎爱情的感情，眼下有了答案。
    是一种寄托。
    “你常跟我说，你想去大陆那边是因为想要报复你的父母，这一度令我十分难过。为此我说自己是保护岛上人协会的一员，跟你传输一些平等自由的思想……”拉格妮激动地说，“你可曾记得，那些话你是小时候曾对我说的啊。”
    “对面，对你来说的意义是什么？”白天，拉格妮对我说的话又明晰起来。
    记忆似浮泡般幽幽而起。
    眼前似乎有个小男孩，他不畏惧被人抓去棍打的风险，对刚被人欺负过的小女孩说：
    “凭什么世界上的人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的怨念要迁就到我们身上？我们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潮声一起一落，女孩的抽噎也停止了下来。
    “那时候你就跟英雄一样，为我说话而不顾自己的安危。”拉格妮转过身，“只是多年以后，你明白了父母消失的真相，便不再去坚持当初无畏。”
    我沉默地听着拉格妮的叙述。
    女孩一直记得男孩的话，只是男孩的心不再纯洁。
    “为什么，你要买船票，让我去海的那一边？”我问道，“那明明全是谎言编织的未来。”
    “因为，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到。”拉格妮说，“千百年来，秉持初心的人们都不及你年少时的那份信念。在对面，一定没有一个叫波米斯的女子等你。只是，也许有那么一丝丝可能性，你会在下船后跟一个女孩一见钟情，与之长相厮守，完成你的梦想，不是波米斯也无所谓吧。”
    拉格妮转过身去：“我是绝对不能与你结婚的，这一年以来你的安逸模样我真是看吐了。两家也绝不允许你去追求你的梦想的。这样的思格里夫不如死掉算了。”
    “……”
    怎么会不能结婚呢？道出真相的你，就是我所追求的啊。
    我们一定能在一起。
    多年以后，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笑，一起闹，一起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刚想伸出手，拉格妮却一步上了婚礼主持台。
    “安静！”
    她用全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
    “眼下的局势不容乐观，我们需要一个领导我们的人。”拉格妮说，“这个人，我希望是我们今天的新郎官！”
    黑暗中，我隐约看见她向我微笑着。
    带着一丝狡黠，却又十分欣慰。
    我报以一个无奈的微笑。
    所有人正看着我。
    我长吁一口气，登上了主席台。
    是啊，我知道的。
    早在一年前被辞退时，我就该知道。
    一直忍让是不会迎来自由的。
    我们的美好生活，需要我们的双手去创造。
    在这里，且就在这里。
    眼下，劝服他们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我没去想。
    我只想好好地去说一个故事。
    没有迫进与愤慨。
    只是想单纯地讲述一个男孩眼中的，一个对面的孩子也能以同样心情去眺望海的这一边的一个世界。
    他坚信着，这个如此广阔的世界，绝对有那么一块地方，能让他与的世界他喜欢的女孩一起闯荡。
    “我们一定能到对面去的，一定。”
    言毕，全场寂静。
    我看见了热泪盈眶的拉格妮，以及我的叔儿。
    “现在，分成两批人，一批带着老人孩子跑，其他的，是男人的就跟我一起来。”我命令道，“拿上一切要用的东西，走！”
    大家一哄而上，抄家伙，几个人一起奋力。
    撬开了大门。
    很奇怪，现在明明是半夜，可大门洞开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黎明正在升起。
    拉格妮在我身后。
    我不能回头。
    拉格妮说得没错，我不能与她结婚。
    我怕我的脚步会犹豫，还会想着如梦般的生活。
    我抓起凳子，挺直腰杆。
    以婚礼前走红毯的姿势，向门口走去。
    我明白，她也没有回头。
    “一路小心。”这是我听到的，拉格妮的最后一句话。
    ·
    厮杀在黎明前结束。
    最后是我们的惨胜。
    最后三十个连我在内的男人从血泊中站起。
    我们一起摇摇晃晃地走向海岸。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海的波纹似乎隐隐约约地映射在天空。
    在这最后的时刻，一只手掌拍在我的肩上。
    是叔儿。
    “你怎么来了。”
    “看来是我们赢了啊。”叔儿说，“我不敢回去，我怕给你收尸，但我也相信，赢了的你，一定回来海岸这里。”
    “为什么？”
    “因为小时候的你，总会往海的这边跑。”叔儿说，“拦都拦不住，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你一点没变。”
    我笑了。
    我又扭头望向大海。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蔚蓝的海岸线依旧朦胧。
    似乎有边界，又好像延伸向世界尽头。
    我总会忍不住想用视线去穷尽它。
    “拉格妮她……”叔儿说。
    “什么？”
    “她将我们藏好后，自己带着一批女子去吸引大陆人的注意力了。”叔儿说，“奇怪，她应该会过来和我们汇合的。”
    这就是她的结局吗。
    不留余力地奋斗到了最后一秒。
    她做到了。
    “她还活着。”我说，“她绝对还活着，在海的那一边，她的名字叫波米斯。”
    叔儿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孩子啊。”
    我并未扭头看叔儿。
    我看到了海岸线处有桅杆升起。
    时间快到了。
    叔儿似乎也察觉到了，叹了口气。
    “你真的要走吗？”
    “嗯。”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叔儿说，“关于你父母的。”
    “什么？”
    叔儿非常缅怀地说：“你非常像我的儿子啊，一个劲地想往外冲。当年我就是随了他，让他去参加了十八年前的战争，那场战争无人幸免，所以在最后我没能留住他。”
    我沉默地听着。
    “你的父母，也参加了十八年前的战争，他们离开前的午后，他们将你托付给我。”叔儿说，“他们只有一个愿望，他们希望你不要重走他们的老路，窝囊废也好，行尸走肉也好，只要你能开开心心地活着……”
    ·
    “只要你能开开心心地活着，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妇女抓住我的手，饱含热泪地说道。
    ·
    “就是对我的救赎啊。”叔儿饱含热泪。
    我站起身。
    海风吹开我的额发，吹开了万里阴霾。
    十八年前的一对男女想必也是如此。
    秉持着最纯粹的信念，及赌上一切的决心。
    十八年后的我……
    “即便海的那一边没有你的父母，没有了矛盾，你还是要过去吗？”叔儿在我身后问道。
    亦是如此。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打开我的行李，拿出了里面近百封波米斯给我的信。
    “你真的妥协了吗？海的这边可是有你的梦想啊！”
    “千万不要放弃啊，我们离成功就差一步了。”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到。”
    “我会在海的这边一直等你。”
    ……
    时至今日，我仍然相信，海的那边一定有一个叫波米斯的女子，她正为了我们的平等自由而不断奋斗。
    现在她做到了。
    我也一定能做到。
    “喂。”我朝身后的人说，
    “如果，我告诉你们，
    我想要报的仇，我想追求的女孩
    海的那边都没有。
    你们想要的亦是如此。
    在那边，
    只有用双手与鲜血构筑的自由。
    你们是否还会与我一起前进？”
    我向前一步。
    不曾回头。
    也不知身后的人又少了几个。
    不过，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万丈光芒的天空中，划过一颗蔚蓝的星。
    我看见，诸多时代的人。
    正与我一同前进。